艾约;疯子，天才和社会

黟人

　　　　　　　　　　　　一

　　大学三年级时，一位教授问我愿不愿意见一个同龄人，说是随便聊聊，聊得来可以做个朋友，聊不来就算了。结果，我跟那个同龄人，第一次见面就不间断地聊了近三个小时，如果不是有一节很重要的专业课的话，可能会继续聊下去。他说他是学工程的，但我们谈的绝大部分是文史哲。我一向自诩读书不少，但谈论任何话题，要跟上他敏捷的思路，我都有些吃力，大多时候只有恭听的份。尤其是他对一些问题的超乎年龄和时代的独特见解，显然不是从书上读来的，让我这个惯于照本宣科的人瞠目结舌。更为让我吃惊的是，他对心理学的了解和理解程度，比我这个专业出身的人更广更深，让我颇为愧疚。

　　第二天，教授问我对他的感觉。我如实相告，认为他的天分极高是少见的聪慧人。教授很高兴，说能聊得来就好。他接着说，其实这个人是他的临床心理病人，因与同宿舍的人格格不入，大学一年级时被迫休学。第二年，他改成走读住在家里，还是因为同样的问题再一次休学。其实他只是心智过高，认识超前，又不愿意降低对人的要求，所以和人相处有些困难。周围所有的人认为他是精神病人，他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都很困难。因此他苦恼极了，读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想弄清楚他心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没有人把他当正常人，他很孤独和痛苦，很想有个谈得来的朋友。教授希望我能跟他保持一段时间的朋友关系，作为辅助式治疗。一方面他的情况跟专业有关，另一方面他超群的心智确实是可遇难求，我欣然同意了。实际上，我们的朋友关系一直保持到我来美国。

　　本来，碰到一个如此卓尔不群的人，一直让我很兴奋。但听教授说是个心理病人，不知为何，我看他的眼光居然有了改变。之前，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心理疾病。但之后，我居然就认为他是个病人。在以后的交往中，也多把他当病人看待。我还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仍不能免俗地用俗世的眼光去看待一个超常的人，其余的人就可想而知了。一个不太大众化的人就是这样被大众看成是疯子的。他有两句话让我至今难忘，一是，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里，一些正常的人往往成了精神病人；另一句是，有些人在他们同时代人眼里是疯子，但在后世人眼里是天才，如梵高，尼采等等。可是，中国永远出不了这种隔世疯子天才，因为还没有等他们成才，他们就被社会或在疯人院折磨死了。

　　　　　　　　　　　　　　　　　　二

　　小时候，不太喜欢梵高的画，觉得他的画里的那些花草和天空一点也不美，而且自然界也没有那样颤动的花草。习惯了中国画流畅的线条和柔和的画面，梵高的画那粗砺的笔法和强烈的色彩对比，让我觉得简直是小儿的涂鸦。但大人们一直说，他是个伟大的画家，不仅要让我记住，而且给我读一些他的故事，试图让我理解他本人进而理解他的画。不读故事只是不喜欢他的画，读完故事后，连他的人也不喜欢了。尤其是他割下了自己耳朵，让我恐惧了很长时间。对梵高的印象只有一个：疯子。疯子怎么能伟大呢？

　　上大学时，只要跟人谈艺术，梵高总是被人提到。似乎是，如果不知道梵高或谈不出点梵高的画的艺术特点，就不够某种档次。那是个追风和随风的年龄，生怕自己落单，赶快去图书馆找来梵高的传记重新认识他。记得读的是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Irving Stone）的《梵高传》。读完后对梵高的生活印象只有一个：灰暗！像乌云压顶使人呼吸不匀。可是，他的画却明亮得刺眼。我那时就想，是因为那种压抑灰暗的生活给了他这种明亮的憧憬吗？梵高一辈子靠弟弟提奥接济过日子，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连生活都不能自保的情况下却在画布上挥霍精神呢？只是为了燃烧生命的激情吗？饿着孤独着而画着的滋味是什么呢？因精神疾病的折磨，梵高饮弹自杀时才37岁。我常想，如果没有这么一个至情至义的弟弟，世上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梵高呢？极有可能更早死去，也许会庸碌地长寿着。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与天才无缘，世界文明无疑也会少了一份资产。

　　因为对曾经不喜欢梵高的画的印象太深，总有点好奇别的小孩是不是像我一样。女儿5岁的时候，给她看梵高的《鳶尾花》，期待着她跟我有类似的反应。可是，她却说：喜欢，那些花草在跳舞，看看，地也在跳舞呢。我呆了呆，接着一个长久的惊异。女儿是个自然主义者和生命主义者，从她会说话起，她就不让打死流窜到家里来的任何虫子，如苍蝇、蚂蚁、蜘蛛什么的。她的理由是，它们的妈妈找不到孩子，或孩子们找不到妈妈会很伤心的。所以，我们家的虫子都是被小心翼翼请出家门。我以为自己对有生命的东西已经做得足够地敬畏和尊重了呢，不料，有一天，当我剪下门前的几枝玫瑰花准备做瓶装插花时，女儿大叫着，不要，不要杀死了花！她们是有生命的，所有的植物也都是有感觉的。

　　是啊，所有的植物都是有感觉的！在梵高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呢？要不然他画笔下的花草怎么会“跳舞” 呢？尽管世人公认那颤动的花草反映了梵高的烦躁、苦闷、哀伤等强烈的情绪，但从女儿的视觉，我更愿意认为，梵高也许仍保留着一颗最接近自然的童稚的心，那么无邪地对自然和社会倾注着自己的热情。只是这种过于本真和单纯，不合人们的常规思维而被认为是疯子罢了。

　　梵高生前仅十年的绘画生涯，油画和素描却有两千多幅，但大多数画无人问津以致他穷困潦倒，甚至他本人也为世人所不容。可是今天，他的画却价值连城。不知九泉之下的梵高作何感想。这些连城的价值从何而来？又去了哪儿呢？今天的人们是真的理解了一个曾经的“疯子”？是真的读懂了以及欣赏一个“疯子”的精神宣泄？如果梵高生活在今天，他的画还会被世人这么欣赏着以及高价标卖着吗？是人们真的在欣赏艺术还是在借机炒作财富？所有这些，让我控制不住地想，到底是梵高疯了还是社会疯了？

　　　　　　　　　　　　　　　　　　三

　　经常听见人用“神经病”或“精神错乱”骂人，较现代的用“心理障碍”或“心理残缺”。骂人的人显然是基于自己心理正常的假设上。这儿且不论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只说精神疾病像生理疾病一样，不过是一种疾病，缘何成了骂人用语？很少听人骂你“伤风”或“感冒”，但“精神病”颇具杀伤力。看来有精神疾病的人跟苍蝇臭虫垃圾划归了咒语一类。为何？也许人们认为精神疾病是自找的。面对一个突然疯了的人或自杀者，没听人们常说：怎么这么想不开呢？似乎想不开成了致病的原因。

　　中国那近一亿的精神病疾患，除了少数得之遗传外，其余的大概是太敏感属于想不开的。问题是，想不开的背后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这么庞大的群体染上了同样的病，还不包括居高不下的自杀率，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是个体的抵抗力太弱属于想不开的，只能说病源太强大。尽管造成精神疾病的具体原因各异，但大多数人无外乎扛不住过于强大的、超过了承受力的精神压力，又没有适当的疏通渠道减压。这种精神压力恰恰不是自找的，而是源于外界，即社会的期望值、价值取向和宽容度。

　　一说起社会，我们习惯性地认为跟自己无关，是别人的事。对社会的批判，莫过于痛斥强权，强权又往往跟拥有实际权力的人或机构联系在一起。实际上，除此之外，生活中这种强权意识无处不在，比如种族优越，地域优越，性别优越，智力优越，生理优越，知识优势，名位优势，势众优势等等。总之，只要拥有自认为比别人强的地方，自觉不自觉地就有了凌弱和欺寡的权利。我们有一万个理由来论证个人要适应社会，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强大到能主宰个人的命运甚至剥夺个人生命，那一定是社会不正常。较正常的社会应该为千差万别的个体提供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而不是精神病毒源。我为社会贡献着病毒吗？只要问问自己几个问题就知道了：党同伐异或排除异己了吗？侍强凌弱，或侍众欺寡吗？助纣为虐，或仗势欺人了吗？漠视弱小，或歧视异类了吗？……

　　这个由我们组成的社会，“造就”了一大批疯子，这些疯子中有无数个天才或优秀者。我们这些正常人，一方面或歧视或不屑或诅咒或怜悯着疯子们，另一方面却又毫无愧色地享受着一些疯子们所创造的精神或物质财富，更甚者，也许还用疯子们创造的财富去“造就”更多的疯子。这是怎样一个悖论和悲哀！

　　势众，确实可以建筑高楼大厦，但也有可能为一个天才或异类造一座坟墓。如果凭借势众而为所欲为，就相当可怕。回望千百年的历史，每一个社会的进步，几乎都有踩着一些先行者或拓荒者的尸体走过来的例子。我们在享受这些前人留下来的文明成果时，是不是可以考虑给那些非同类留点空间？其实，给予别人生存空间，也是给自己留有空间。你组成了社会，也受社会的影响。社会的宽容，一定来源于每个人的宽容。

　　那些疯子中的一个，或许将来的某一个，极有可能是因我而起。每想到此，总会想到那个朋友。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