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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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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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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4 12:43: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4.致大中和

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精髓,是传统、是道德、是伦理、是秩序,总之曰“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31]
儒家“温柔敦厚”[232]的诗教观,是中庸思想之一端,是一种积极的、善意的、有用的文艺观。“哀而不伤”,“过犹不及”[233],“发乎情、止于礼义”[234],正是借助于斯,以超脱一己之私,从仁致公,心平气和,从“小我”走向“大我”[235]。惟其心中能“大”,笔下始能“大”,一挥而中其节、造其美。“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文理密察,足以有别”[236],执儒家中和标准以衡量八大的画语方式,道理自具焉。
“遗民情结”,这一中国历史上时代交替之际的特殊产物,具有特殊的人文意味。遗民对前朝的留恋态度,不仅仅是儒家忠信仁义礼等思想的表现,更是对整个人类传统和社会秩序、社会稳定的一种依依不舍,是对社会和平与稳定的期盼与憧憬。八大经历过切肤之痛,故而体会最深、希冀最大,既而把这种理想与愿望,一意寄托到自己的艺术中。八大这种心境,在书苏东坡《喜雨亭记》[237]等作中,可以领略到,那楷书工稳、平正、淡然。感伤之极,乃至沉郁;凝咽之极,乃至慷慨;悲切之极,乃至含蓄;沉抑之极,乃至浑成。其体物也似清潭之见底,其遣词也似野云之闲飞,其言情也似素月之升空;八大画作中那种自然的宁静与平和,那些鱼鸟万类的和谐与相亲,所以能感动人,此为一大缘由。
晚年的八大,当他彻底摆脱了“遗民情结”时,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艺术家。江山毕竟离自己很远,而艺术天地,却是自己的道场,可以修养于斯、安度于斯。一己之身何足惜,一家之事何足忆,最终笼罩着八大的,是社会的责任感与人类共同的忧患意识,这使得他无论颠狂还是隐居,一股莫名的痛苦和烦恼跟随着他,怎么也挥之不去。八大的恐惧,最后不是来自于社会时局的政治因素,而是来自于一种大寂寞、大悲哀;“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人性之恶的成分可能随时变异、出现,这使他心存危险感。
美是真的、善的,而丑则是假的恶的、是万类的相害与残暴,是混乱、是不和谐、是无秩序,这发生在自然界,也发生在社会现象中。儒家的产生[238]以及仁、义、礼、乐等思想的提出,无不是出于维系社会的秩序感与安定感;孔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所以称圣。追求和平、讲信修睦、天下为公,不正是整个人类所最需要的么[239]?中国文化对世界人类未来求生存的最大贡献,便在于“天人合一”思想[240],人要师法自然、行乎大道,寻求大善、大美、大和、大同[241],而不是一己一时之私。对于个人而言,是多么的孤立无依。儒家之学是集宗教、伦理、道德为一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众履平安,这是多么善意的规劝,是使整个人类社会关系在道德之下生活得更好的“黄金法则”[242];“恕”而不“怒”,是宽博、无私、礼让、谦慎,而不是狭隘、自私、争斗、猖狂甚至涂炭天下。儒家的心性之学,在处理将来社会问题以及人类与地球面临的问题时,作用至巨[243]。“自求多福”、“反求诸己”[244],人类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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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4 12:43: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4.1  八大的“平常心”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生物哀之,人类悲之”[245];人因为有情有知,便执着于生死,便悲观。倘能以平等心、平常心与万物齐观,便旷达了,便可与自然相亲近,在领略造物者寓意的同时,发现随时随地的真、善与美:“耳得之而声,目遇之而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246]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247],把自己放回到自然中去,没有了生死的压力,于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无忧无虑,以尽天年。,——于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诞生了。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乐观”与“超然”[248],往往停留在口头上,而“无可无不可”的中庸之道,则是彻底的真实的乐观主义。
乐夫天命,是一个多么伟大而崇高的境界!“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君子由是而知命,由是而能“外天下”、“外物”、“朝彻”、“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而“撄宁”,“成然寐,蘧然觉”[249]。在无常中觉悟到永恒,在平常中认识到伟大,便是得道,便是道德!
得道其难,所以才有想得道的愿望。“木犹如此,人何以堪”[250],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时刻笼罩“在死亡的影子里”[251],于是,感喟命运成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主要内容。人一生所能留下的,惟“遗憾”而已,倘有生之年悲观以度,不更遗憾么?庄子之所以要作逍遥之游,乃是想超越时空的有限性,寻找“无何有之乡”[252],当然那只是理想之所归,无处可寻。“去妄执,彻底地去妄才能转出彻底的真实”[253],人之安身立命与佛禅之理同;一切都是“空”,而“空”又不可依靠,怎么办呢?
无志则不失志,我并非无志,而是志在自然,因自然永恒,故我志永恒,故我永不失志。智慧,便是自觉,自觉,便是自我说服。觉悟到了“本来面目”,认识到了志之所在,便放心了、自在了、平和了,便有了平常心。“平常心”,即“道”;没有此“平常心”,就如同睁眼瞎[254]。有了平常心,才适合表现自然之道。平常心,便是人生的极高境界;说来容易,做来甚难。新奇易作,平淡却难[255]。道,哪里也不用去寻了,就在身边。认识至此,真正的乐观主义与浪漫主义便诞生了。看《秋花危石图轴》[256]一作,寂寞花开,如孤踪远游、幽旅暂歇,八大总是如此,一花一草一鸟一鱼,平平常常,但生机无限。
八大笔下的面貌怪异的鱼或鸟,尤其到了晚年,当然不是为了反映社会情绪,而是真诚地对待自然以及自己的艺术;他奇崛的构图形式与怪异的形象特征,只是表达方式上的个性化,以幽默的、漫画式的、有趣味的符号,来唤起读者的参与。哀与乐的寄托,发生于八大的创作之际,也继续出现在读者的欣赏之时;读者把八大的人与他的画联系在一起,在矛盾的戏剧性的新鲜感的欣赏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画得越是自然、幽默、快乐,别人就越感到他的悲哀,越同情他[257]。即便是没有一丝压抑感的作品,若《湖石翠鸟》[258]一作,豁然释然、畅放高放,那小鸟高瞻远瞩,身后旷阔,脚下坚稳,但仍让人心存不安与敬畏。——这便是八大艺术理想和审美情境的高明所在。
靠被同情是成就不出大师来的。八大内心固有深不可测的痛楚,但若仅“以‘墨点无多泪点多’、以‘天地为愁,草木凄悲’视八大,那就恐怕脱不了皮相之判”,“艺术之伟大不仅仅在表现内心的痛苦,而更在化解这痛苦。大艺术最终是对灵魂的大慰藉,从大牢笼得大自在”[259]。从八大的画中看出“泪点”来,乃是循着遗民普遍有着的沉闷愤慨之情而立论,非为无由;但研究八大津津于斯,则浮于笔墨之表象,失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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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4 12: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4.2  “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八大晚年山水画上,有题“庄生和之以天倪”者[1],可见其骛求。看似冷寂木讷、无言无语,但那是不耽是非、畅寄无穷的大辩之言、齐均之理,那是对自然的坦呈、对大美的真诚的供奉。这种平淡天真之“隐”与“逸”,不声不响,却其心也“狂”,惊世骇俗。
艺术行为,只有一超而入“天倪”,才有了直面自然本质的可能,才有了表现生命感悟的机缘。倘不把尘嚣缰锁一层层地脱落掉,势欲“刻意”于艺术品,终入歧路。“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平易恬然,德全神盈,“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2]。
八大作品中的“淡”,不是刻意做出来给人看的,或求人喜欢的;那是他平气顺心之个人产品。也正因为其内外条畅,平气顺心,“眼前无非生机”,正可颐养寿命[3]。“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养其身者,其寿极命。”[4]八大享年八十,可谓寿矣,为其心境平和恬淡之证明。
也正因为心平气顺,在感受艺术快慰的同时,平常景物亦因情而转,时时快人意,“实获我心哉”[5]。从此,自然之美与人之道德情感之间,得以最紧密的联系起来,不可思议。“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往似赠,兴来如答”[6]。万象物色,对于八大而言,皆可感发志意、引譬连类,寂然不动而应乎无穷。它们无言,喑哑沉默,但有无限深情,八大与它们对话,替它们发言。他画一花一草,以慈悲恻隐之情为它们写真,既哀怜它们的春秋代谢,也诉说自己的人生无常[7] 。这么一种神圣的体验,宛如经历了“伤别离、嗟沦谪、哀流亡、叹迁贬”[8]之情绪摇荡的“游”者,必须明白了“居”与“游”的漂泊明灭之后才可能安身立命于人生的静处。七尾小鱼[9],在野水幽潭中悠游着,潭岸画法粗犷恣纵,恰与水中小鱼画法的简净与凝练强烈映衬,尤显那水清冽彻底,鱼居其中,“皆若空游无所依”、“似与游者相乐”[10] ,往来翕忽,纯然“天倪”矣。
“天下和平”、“天地万物之情”[11],因为八大真实地感受到了,所以透脱到笔墨上。“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随处禅心,即时体道,“色无边故,般若无边”[12]。这种最普遍、最实在的真情与慧智,也最深刻、最细微。八大的花鸟,在“孤”、“怪”、“冷”、“空”、“无”[13]的表象之外,不是怨愤或惊恐,而是情与智。正因他以“诚”对物,无物累绁于心,反成一种可以相厮守的超然力量!
八大的艺术,透露出形而上的丝丝灵光。他的一幅花鸟画小品,便是一次参悟、一则启示、一回内省。一山一水,一花一叶,无不关乎理、事、情、气,“咸有自得之趣”[14]。“自得之趣”者,天趣也,法尔如是,即真,即大美,即自然造化,即人之不能为,亦即“万不得已者”[15],亦即“无可奈何”[16];那不是简单的真率与直白,而是高境界的追求,最有兴趣、最堪玩味。“百岁为流,富贵冷灰”、“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之“悲慨”,“生者百岁,相去几何”、“倒酒既尽,杖藜行歌”之“旷达”[17],大诗人有之,大画家有之,乃与人生况味相关联。八大的花鸟,便是这样一种况味,难以言传,只能感受。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四季更替,社会变迁,这便是自然,便是历史,便是客观,那么主观之悲感何来呢?鸟虫之鸣,亦因有情,只是“迫于时而不自已,时往而情亦遁矣”,但是“人则不然”[18],因不平而鸣,鸣而难止。虫不及人,人亦不及虫也!
《鱼鸟图轴》一作,画境苍茫、诗意朦胧[19];欣赏此作虽有难度,但无形中更助长了读者的兴趣。不管它到底是否表现他对社会的讥讽,但这种艺术方式却成为智慧与沉思的象征。读者愿意被作品蒙蔽,也愿意被作者迷惑,因为透过这种物质的形式,可以直探自然永恒的精神之源,这大抵是艺术品的最大魅力与价值,否则纸上“数点残墨”[20],怎可与自然一角相比拟?自然大美无尽藏,艺术虽是其模品,但别开生面,为吾人开辟了一条见性明理的道途。

4.3  画以载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21] 文以载道,画亦载道。
儒家重视“诗教”,以为可以“兴、观、群、怨”[22],可以感发志意,可以考见得失,可以和而不流,可以怨而不怒。儒家“观物比德”[23]的思想,可谓与自然大而化之、共斯永恒,乃是最大的“移情”[24];陶渊明于菊、周敦颐于莲、林逋于梅,无非“君子比德”。“其志洁,故其称物芳。”[25]八大画荷,或许正是寄托“出泥不染”[26]的不滓情怀。八大画荷,若《墨荷图轴》[27]诸作,乃以小观大之法,荷茎亭亭,不择地而生,其叶若华盖,其花若仙临,读之,顿觉其荷比人高大许多,须仰视才见,不由得让人心生向往之情;其间有气浩然,廓然无际,那是八大豁然胸襟之象征。八大还有斋号“在芙山房”与常用印《在芙》[28],可为旁证。八大山人之比德,则不仅仅停留在画中的题材上,而是把非凡的思想内容,融化于非凡的艺术形式之中[29],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相济相和,万物之德,转化为他的艺术之道。
在追求大美的过程中,八大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解放,获得了“自我超越”与无限的生命力[30]。
后世之人总以为八大遇艰难而啜其泣矣、何嗟及矣,然而,那不是八大!“因生命中过度可悲,过度可喜,或过度奇异的遭遇,使日常的人生丧失意义,而有一种超脱一切又明了一切的感觉”[31],伟大的艺术品,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产生,它们之所以能感动人,甚至跨越久远的时空而得到异代知己,原因正在于此。八大从来就没有真正解脱过,所以就愈加地期盼解脱,他把这种强大的动力一入其画中,画中之“张力”生焉。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32]

阻力越大,动力也就越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33]。乾坤在手,燮理阴阳,践“中庸”之道——惟“君子”得之。《中庸》反复申述的,也就是这样一个大道理,然则正如“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的看似悖论的中道观,“知者过之;愚者不及”[34],奈何。中庸把君子与小人区别开来,惟圣人兼备智、仁、勇之大德,能够不馁其气,战胜自己心中的恶、私,呈显透彻的善、公。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35]能“坦荡荡”,是智、是勇、是仁,是君子之为。对君子而言,“绝望”是软弱、是罪,是与社会的“错误关系”,是“致死的疾病”[36]。事实证明,八大山人觉悟而不绝望,他有“自强不息”的人格。激励阳刚,道德自觉,顺美匡丑,他开始实践“中和”的大理想——那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与文艺美学中最伟大的“普遍的和谐观”[37]。他跨越了人与禽、圣与凡、性与情的“二重性”[38],从对立中把握了自身,通蔽开塞、达于天道,实践着超凡入圣的人文理想。“出乎其类,拔乎其萃”[39],八大庶几近之矣。
刮垢磨光,乃见事物之本来面目。岁寒而松柏不凋,乃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40],非徒然也。把自然中最平素的东西,赋予非凡的精神,靠的不仅是艺术造形或水墨技法方面的东西,而是在心力这样一种更隐秘的东西。“我们必须把活生生的富于创造力的人类当作一种独特的个性来加以分析。”[41]
心无大志者,艺必无大气。追求永恒的自然大美,这一信念使得八大山人自觉、自省与自策、自律,他用自己的生命,实现着“美的亲证”与“无限的亲证”,最终体悟到了“万物的和谐”[42],并以“温柔”代替“刺激”,以无限的欢乐替代有限的追求。高明的艺术,必然与非凡的人联系在一起。伟大的艺术品,则因为其无上的纯洁、简朴与高尚,而具有了宗教的意味;艺术愈显示出这种宗教意味,其崇高而伟大的艺术性就愈发挥出来。
“浪得名耳”、“白画”[43],八大这些印语,说明他实在不稀罕虚名,那于心无补、于世无补,这也同时显示出他的儒家脉统。人在社会中才显示其价值,在满足了物质生存需要之后,精神的满足成为必然,名誉即为其中之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44] ,要这“名”,不过是行吾之道;否则,名有何益?至于这名,必须名副其实才对,否则“声闻过实,君子耻之”[45]。八大的艺术,只求当下心安,那是他赖以寄托与超脱的东西,是使他一切的妒恼怨恨削减到最低限度的力量。“修身者,智之符也”,“立名者,行之极也”[46]。这很有意味!画艺对于八大而言,只是一个精神寄托、修身养性之工具,但是,正因为其目的之纯、用志之专,直握艺术之本真、直抵大美之灵府,实至而名归。
八大,一个时代造就的胸次悠然的“狂者”,是被不得已而发掘出来的艺术“圣人”[47];其颠狂,乃是“不得中行”[48]所导致。不媚于俗、不累于心,乐其日常、克念即圣,而终能与天地万物精神相往还,是一种伟大的理想境界,“平凡与伟大”、“真实与正大”[49]。如果说他最终还有“痛苦”的话,那便是他有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的儒家的责任感,这是一个人类共同的大挂碍;追求大美与传达大美对他而言举足轻重,否则生亦如死。“饱食终日,无所用心”[50],八大做不到;“无为而无不为”,对于他而言,“无为”只是观念上的,在实际中他必须有所“为”。他是一位至诚者,一位“择善而固执之者”[51]的君子。在艺术的净土,他实现了思想的逍遥之游。
追求大美,是八大之志,是他“不能放弃的信仰”[52],依了它,他便拥有了理想;这个“狂者”之身,或许不适合于游走于尘俗之间,但他无愧无憾,径直以心捐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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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荷园》第190页。见:《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190页。
[2] “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见:《庄子集解·杂篇·庚桑楚》,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7页。另:“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见:《庄子集解·外篇·刻意》,同书第132-133页。
[3]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见: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艺林名著丛刊》,北京市中国书店1983年版,第47页。另:“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燥心,迎静气。昔人谓山水家多寿,盖烟云供养,眼前无非生机。古来大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见:王昱《东庄论画》,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01页。
[4] “中者,天地之所终始也;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达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见: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第七十七》,《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45页。
[5] “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鸣,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见: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61页。
[6] “物色相招,人谁获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体物为妙,功在密附”,“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
[7] 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年)看到日本的绘画时,激动于其宁静与和谐的气息,欣赏于其黑白两色的晶莹澄澈的色彩简化之法,尤其敬畏其观察物象的细腻与清晰。他因这种表现广阔的乡野景色的人而叹息,叹息人就像繁花一样地生活在大自然中,叹息质朴的画家,他们所传授给我们的,不就是“真正的宗教”么?“他在研究一片草叶”,“人的一生,对于致力于所有这一切来说,实在太短了”。见:《塞尚、凡高、高更书信选》,四川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31-44页。
[8]  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
[9] 《花卉鱼虫果品册之八》,《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41页。
[10]  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唐宋八大家文》,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241页。
[11]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顺天命也,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见:《周易》之《咸第三十一》、《恒第三十二》、《萃第四十五》。
[12] 《摩诃般若经》句,《祖堂集》卷三,苏渊雷、高振农选辑《佛藏要籍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册第93页。
[13]  孙宜生《“哑”人意象》,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或见《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144页。
[14] “譬之一草一木,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矫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苟无气以行之,能若乎是?”见:[清]叶燮《原诗》内篇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15]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见: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中国学术名著提要·文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55页。另:“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见:《庄子集解·杂篇·庚桑楚》,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7页。
[16] “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辘辘尘埃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见:恽格(1633-1690年)《南田画跋》,《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2页。
[17] 司空图《诗品》,《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5、41页。
[18] 《情迹》,冯梦龙《情史》卷二四。
[19] 《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220页。画上有题诗曰:“目尽南天日又斜,时人莫向此图夸。是鱼是雀兼鸲鹆,午饭晨钟共若耶。”
[20] “世间宜假不宜真,如钱塘八月潮,西湖雪后诸峰,极天下伟观,二三子当面蹉过,却求芬道人数点残墨,何耶?”见:《补续高僧传》卷24《元若芬传》,《佛教要籍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册第197页。
[21] 屈原《离骚经》,《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册第1492页。
[22]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见:《论语·阳货》。
[23] “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见:《荀子·法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0页。观东流之水,而悟“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志”九种道德属性(见:《荀子·宥坐》,同书第593页。)“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见:《论语·雍也》。
[24] 德国艺术史家沃林格尔(Wilhelm Worringer,1881-1965年)有《抽象与移情:风格心理学研究》(1953年)一著,是德国表现主义发展里程中起决定意义的文献。“移情”(empathy),它不是一般的欣赏作用,而是将视觉形象赋予新的思想内容、给心理带来“细微变化”(nuances)。另:关于抽象和移情,参见[美]鲁·阿恩海姆《艺术心理学新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3-81页。
[25]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也。”见: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26] “莲花生长于泥中,不为污泥所染。”见:《方广大庄严经》卷四。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之句即本此。
[27]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542页。
[28] 《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913页第79、85号,第933页第3-5款。
[29] 黑格尔认为,真正的艺术应该超越内容的表达阶段,“以形式消灭内容”。见: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6页。
[30] “审美是人的解放,所以在其中人体验到自由和幸福”;“美学,从本质上来说,则应当是被意识到了的人道主义”。见: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8、122页。
[31] 雷海宗《人生的境界(一)——释大我》,《伯伦史学集》,《南开史学家论丛·雷海宗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3页。
[32] 《孟子·告子下》。
[33]《周易》之《乾第一》、《坤第二》。
[34]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见:《中庸》第二、第三。另:“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学》第七)
[35] 《论语·述而》。
[36] “绝望”是“自身与自身发生关联的综合关系中的‘错误关系’。”见:[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S.Kierkegaard,1813-1855年)《致死的疾病》,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9、67页。
[37] “中和之美并非特定的艺术风格,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和谐观,它的哲学基础则是由先秦尚中思想、孔子中庸思想与先秦尚和思想相结合而构成的一种颇多辨证因素的普遍和谐观。”见:张国庆《中国古代美学思想要题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21页。
[38] 肖万源、徐远和《中国古代人学思想概要》,东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205-222页。
[39] 《孟子·公孙丑上》。
[40] 《论语·子罕》。
[41] “就艺术作品而言,我们必须考察的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活动的产物,这种产物带有明显的意图和自觉的形式;而就艺术家来说,我们要研究的则是心理结构本身。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尝试从心理学角度对某一明确限定的具体的艺术成就进行分析;而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把活生生的富于创造力的人类当作一种独特的个性来加以分析。”见: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中译本,第124页。
[42] “美的音乐不再需要用喧闹的噪音刺激我们,美放弃了暴力以‘温柔的人承受地土’的真理吸引我们的心。”见:泰戈尔《人生的亲证》,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79页。
[43] 《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912页。
[44] 《论语·卫灵公》。另:“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
[45] 《孟子·离娄下》。
[46]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册第1855页。
[47]  “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上册第123页。
[48]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见:《论语·子路》。另:“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尽心下》)另:关于“中行”:“象曰: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光大也。”见:《周易》第十一卦《泰》。“象曰:中行独复,以从道也。”(第二十四卦《复》)“象曰:中行无咎,中未光也。”(第四十三卦《夬》)
[49] 胡晓明《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70页。
[50]《论语·阳货》。
[51]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见:《中庸》第二十。
[52] “放弃自己的过去是需要勇气的”;“要他放弃这种信仰,也许就等于要他放弃自己生活的意义、目的和希望”。见:[英]莱斯利·史蒂文森《人性七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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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4 12:44: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第二章  道心惟微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孟子
1.大美不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2]。“大美”、“明法”与“成理”等等,都是指出宇宙自然中有一种秩序、规律、规则、法则总之曰一种道理在。天下没有比“道理”更大的问题了[3]。所谓的“天”、“天主”、“神”、“上帝”、“存在”、“在”、“本体”、“第一性”、“不可知”、“形而上”、“非实体性”、“真理”等等,其实都只是从不同角度造出的一些概念,都是“道理”[4]。
“道理”是什么?不能这样问,问也无法回答;因为回答就要用语言,而我们现有的语言不是为不可说的东西准备的。于是,就有了“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结论以及“知者不言”、“不言之辩”、“言无言”、“不以言言”、“大辩若讷”、“道无问,问无应”[5]等等看似悖论的论述。还好,有一个词勉强用着:“道”[6];它虽然不是“道”本身,只是一个概念,但有总比没有好,假如没有它,也就不用谈它了。
“天何言哉?”天下道理毕竟不言而自在。于是,孔子说“予欲无言”[7],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8],都是“知者不言”的道理,都是大谦虚、大自觉、大智慧,是“行不言之教”;他们都是明白人,不说说不清楚的问题。假如出于某种原因一定要开口说时,就有遭非议和讥笑的可能,弄不好就既失言、又失人[9]。“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儒、道、释三家[10]态度一样。于是,判断当言还是不当言,需要水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言,可是一味沉默也终归不是个办法。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1]弘道有多途,艺术为一门。

1.1  “神理设教”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12]《中庸》这三句话,把关于人的所有学问都涵盖了进去。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13]“道”已难言,与“性”联系在一起,就更难言了。
难言,才有言的必要。“性”,最难移,所以言“性”也是天下最不移最不易的大道理。佛家的“明心”“见性”,与儒家的“穷理”、“尽性”以及“尽心”、“知性”、“知天”[14],在认识论上如出一辙。俗言“有悟性”,“悟”什么?“性”。修“道”之目的,在于循顺与修缮[15]在后天染失之“性”,进而最终知“命”。
“生之谓性。”[16]“性”者,“心”“生”也。关于“心”,庄子所论多且详[17],并注意于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性与和谐性,即要“依乎天理”[18]。形而下总是有限的,而形而上却是无限的。人的复杂性在于“心”,“心”便是形而上。“心”不变,则“性”不变。心,为道之宰,故尽心、尽性,以合道、奉天。宋儒“理学”的“道问学”与“尊德性”,便见出圣人之“心”与圣人之“道”的广大而精微[19]。“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20],只是因为它难与人言,属于那“不可说”、“不可言”的部分,所以他不愿意随便说及,一般人也没机会听见。不能埋怨中国哲学脉统中有“神秘主义”[21]因子,因为其有难言之隐这一缘由在。“整个中国古史传说系列,恰恰意在说明‘道’与‘天命’的真确性”[22],以及天人交感、天人合一的重要性,声称冥乎天、地、人三道者可以称王[23],由此可见,难言又要言,既言还要让人相信,其苦衷如是。
天——命——心——性——道——理——气,这些形而上的概念连为一线、相互纽结,中国古代所有优秀的独绝的哲学思想出焉[24]。中国艺术美学中气韵、生动、味道、简淡、灵性、气象、格调、情致等等审美概念,均衍生于这些形而上的大概念。中国的诗与画,之所以话题丰富、意思无穷,也与这些说不清楚的概念有渊缘。
最后,所有的问题都落在“教”上。儒、道与佛,都可用“教”字贯其“学”。“教”、“学”,即“修道”之途;“道”,导也。教导人,当然是大事情,于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所以为孟子所谓“三乐”[25]之一。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26]“道心惟微,神理设教。”[27]
天下所有的学问,围绕一“道”字展开,只是个说法不同。儒、道、佛三教,能相通、相合,就在“道”[28]。中国文化、思想、哲学的历史,就是一部阐释“道”的“合订本”。这“道”字,“道家”之学[29]先占用了,但“道”本来是大法则、总规律、人生观、方法论,谁都可以用。“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30]。三家又都言“一”,“一”还是“道”。大凡学问,所以能成立,就在其道理;可以与人不同,但必须能合,否则就没道理。即便一儒家,又支分流派,虽阐发各异,“一本散于万殊”,然圣道为本,“万殊总归一致”[31];佛、道二家,亦同于此。“周孔即佛,佛即周孔”[32],“白黑均善,殊途同归”[33],佛与儒能相会;“佛之与道,固无二致”,老庄即禅[34],佛与道能相会;儒与道相会更容易,《庄子》把颜回发挥得淋漓尽致,虽以“重言”而杜撰儒家故事,但也说明其内理本和。综之,儒、道与佛,融通可嘉。
俗言“知道了”,“道”,哪那么容易“知”!所以,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35]。关于“道”,《庄子》中有孔子问老子一段,老子说“窅然难言哉”[36],并描述了一番。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37]虽说“恍惚”,但“真”而“信”,若有若无,但的确存在、只是不好明确表示[38];这让人半信半疑,但是,它随时随地存在着、发生着作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39]
“知道者必达于理”;“道,理也”[40]。“理”[41],与“道”同义,故说“道理”。“道”与“理”,有思悟、有推演,共同构造出“然”与“所以然”的思维大框架。
任何事情到到了高明的层次,便触及“道理”。艺术如习画者,亦当“以明理为主”,理不明,则画不工、不妙[42]。一如伟大的艺术家,也同时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因为艺术的最后问题必然要涉及“心灵的绝对领域”[43]。
启发人思、发现道理,是艺术的意味所在。八大山人的画便是这样。譬如《松鹿图轴》一作[44],一只鹿正回身举项,看一只从头顶飞过的鸟,一株老松正遮住鹿的视线,这样戏剧性的情节,有声有色,有情有理。鹿虽非人,但读者可以进入画面,设身处地地想,便立刻从中寻味到很多东西;此时的感受,已从画面内的画艺、画理,延伸到画面之外的自然之理。在这个审美的过程中,读者既领略到了作者的心性,更缘之而开始揣摩万物之心性。

1.2  有理为美
古希腊人认为“数”象征着神性和秩序,是宇宙万物和谐一致的神秘因素。“数”,就是和谐、就是美,“和谐的数量关系造就美”,包括完满、比例、均衡、对称、中和、调和、对立、层次等等因素[45]。在杳无际涯的宇宙中,以及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甚至数理的抽象世界中,存在着“秩序”。1869年2月,门捷耶夫在长时间分析了化学元素周期性之后,排列出第一个元素周期律图表,在人类数千年的文明之旅中堪称轰然足音。掌握了这种秩序,人类有了重新组合物质的权利和自由,人类的造物活动由此正式开始,它远比古代的炼金术可怕得多。这种和谐而崇高的“秩序”,匪夷所思,它是一种内美、大美,面对它,不由得使人肃然起敬,产生出宗教般的情绪来[46]。
“数”的美,在于其精确、简练、单纯、干净,依它可以营造出宏伟、肃穆、庄严、高贵的审美气象[47]。用一种简练的形式来得出精确的答案,是科学家孜孜以求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具有优美的特征,虽然是科学问题,却有着“美学基础”,其数学结构和谐一致、前后贯通,理解它的人“无法逃避它的魔力”[48]。于是,对于美的形式,科学家有时也像艺术家一样不顾一切地追求它;只是“因为它比较漂亮”,使狄拉克宁可丧失科学性也要把方程式弄得“美一些”[49]。谁能否认美呢?谁能否认美就是数一样的秩序、就是自然规律之所在呢?
美,就是秩序。秩序,就是存在;失序,能毁掉一切。驳杂、烦琐、离谱、乱套、无整体意识、无秩序性的东西,不是艺术;讲究秩序感,便从游戏中升华出高明的艺术。作文之法,就像串项链,把字连缀成篇:所用字都是现成的,但各人“串法”不同,就意思不同;“串法”,就是组织搭配,就是“秩序”。秩序性强,就是通篇百炼千裁、“妥帖天成”[50],所以能如此,在于由章而句、由句而字,引带呼应、铺衬点缀,从宏观到细密处都惨淡经营、匠心独运。笔墨之法,正如作文,需通篇上下、一以贯之,有时看来不重要的位置,却是非同小可,不能等闲视之。“一幅中有不紧不要处,特有深致”[51];因为“用意”无所不至,“一点精神在微茫些子间,隐跃欲出”[52]。
气、气韵、精神,是最好的秩序感;是一种难言而可感的氛围,是从最合理的构造中产生出的无形的力场,是最完美的视觉关系的一种表达形式。“气”与“力”,是一种视觉心理感受[53],但是这种感受激发于“秩序”。同样这些笔墨部件,打乱其秩序就没有了“气”和“力”。可见,一笔一墨无所谓好坏,就看把它搭配到什么位置,如勾勒之线、皴擦之点,它们本身质量再好,也不能互相换位;它们搭配好了,就是佳构,否则就是恶札或俗品庸作。所谓“败笔”,除了其本身质量不过关外,就是不到位、无秩序的笔墨,是与周围环境及通篇气息不相协调的地方。
章法、布局、谋篇,如在纸上摆兵布阵[54],不可疏忽怠慢。讲究“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象应神全”,就是为了笔墨的秩序。板、刻与结这“三病”[55],乃是死于章句的过执;而怪、力、乱与神,则是对秩序的亵渎。失序,是对美的游离。完美,就是杰作,它一定是有条不紊、严丝合缝的,任何局部都不可以挪动,这种完全的不包容性,正说明其高明。正因为完美艺术需要这样精密的秩序,所以西哲就将美学与数理关系联合研究,认为艺术美可以由数学形式来表示,如亚里士多德说“美的主要形式,秩序、匀称和明确,这些惟有数理诸学优于为之作证”[56],达·芬奇说“谁也不能断言,有什么东西既不会用到任何数学,也不会用到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知识”[57]。秩序感,尤其在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中被充分肯定[58],因为其秩序感更明显地左右着视觉效果的美丑好坏。
中国画的秩序性,具体到了题款钤印的位置上,它可能影响到通篇的构图:但这种认识,是视整个画面为二维空间的;而实际上,当转换一下视觉习惯,把画面中所有部件看作三维空间的物象,就连题字本身也在三维空间内,就立刻发现:它与其他物象之间相对位置并不固定,它们因为可以处在不同的纵深上,所以彼此并不怎么影响,而且,还会意外地感受到一种妙趣,就是它们的位置在或前或后、忽前忽后地移动着。看八大山人《花卉扇页》[59],构图居下,中间偏左一线而上,成纵横局势,在正中央落“八大山人”款并钤朱文小印;这中间落款,是多么富有表现性,多么有图式构成的意识,那既是填补空白,又是把空间在纵深上拉远,它可以离读者很近,也可以离读者很远,静中寓动,动感、动态。
八大山人艺术的高明,除了内涵的有天道、天理、天趣,便是其笔墨的秩序性。他很严谨,直至于落款与钤印的位置都很认真。看《竹石图轴》一作,八大本来没有落款,后来的吴昌硕觉得它是“酬应之作”,便补上了题款,在左边沿着画芯一竖下来,却把左边的一片空间堵了个严实[60]。八大有很多作品没有落款,只有钤印,但位置讲究、秩序性很强,加上任何东西都使其“空间”缩小。
笔墨简练,至为淳净;位置精确,最有秩序。八大的画就是这样,你不可以随便更动改易其中任何一部分,即便一点。可以任意涂抹和更改的绘画,则懈怠、荒芜、草率与稀松,去八大其趣味玄远。例如波洛克的绘画,他自己“并不知道要做什么”,而“画上永远会是一片和谐,随你增,随你减,画的本身总是美好的”[61];如此“不知道”、“随你”、“总是”的活儿,技巧性低、没有秩序,很多人能干。八大的画,却很少人能做到。

1.3  诚者自成
看八大《枯槎鱼鸟图》一作[62],树上的鸟不紧不慢地低头梳理羽毛,下面水里的鱼优游闲憩,这种韵致、意味,乃是见性、明心,从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他的对自然的感悟,以及他从创作中获得的非凡的快乐。艺术语言之所以能明道、见理,除了其作品形式上的物质的规律、秩序、美之外,正是因为它可以使作者见性、明心。艺术,毕竟是人的艺术;道理,毕竟是人的道理。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63]对“义理”的寻求与追索,横亘于历代学者心中。“义理”之学,即“道学”、即“性理学”、即“心学”,于北宋蔚成壮观[64],承儒而融通道、佛,以论天、道、性、命、心、理、气等天地宇宙间大问题,总之把心、性与理紧密联系在一起。“如切如磋者,道学也。”[65]二程兄弟,仔细问学,悉心揣摩,汇诸学于儒[66],可谓诚矣。
“读《易》,乃知言性与天道在是。”[67]儒家经学,天下至学,而经之大者,莫过于《易》。儒家借易学以立论,易学也靠儒家而弘扬,《大学》与《中庸》更是贯穿了易学思想[68]。中国文化思想,乃以《易》学贯通。圣人也饶有兴趣地谈“性”论“天”,被称作“形而上学”,是名副其实的、是光荣的。儒家的高明,还在于其“不断创造符合时代需求的新模式”[69]。儒家的心性之学,不光是一种知识论,更是一种价值论;它给人以理想,并提供出落实的办法。落实的办法,很具体、很可行、很好理解,就是:“诚”。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70];自己把握了“诚”,就自己抓住了“道”!
“诚”,是儒学最重要的作业,它是获得道理的最方便法门。仅凭一“诚”能行么?能。因为,“诚者,天之道也”,以“诚”相待,道不辜负于人,此毋庸疑惑:“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71]。不需要转求多方,只需要自己一个“诚”,就可“从容中道”、拥有一切,这还不值得择善而从、固而执之么?
进而言之,中规、中矩、中节、中度、中行、中正、中和,即中庸,全是由“诚”而得;“诚”,便是“敬”[72],敬天、敬道、敬性、敬心。这就是“大学”之道,如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实际的社会问题以及“格物致知”等具体事情全都可以实践到了。因此,学者的当务之急,就是“诚其意”,“毋自欺”、“自谦”、“君子必慎其独”、“君子先慎乎德”[73]。“诚”,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可以洞穿一切的力量。“慎独”吧,那是在人生的最严峻的时刻、尤其是孤独无依之时,真实自助的惟一法门。
“诚”既然如是之好,怎么才能做到“诚”呢?“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74]只有当你实践而体会到“诚”的实际好处时,你才会“诚”、加倍地“诚”。“诚”,还体现于“恒”。人都有懒惰的习性,在不知觉中自毁一生。“明善在明,守善在诚”[75];明明知道那样好,就是坚持不下去,自欺欺人,谁也没办法。
艺术之道,惟诚惟一。画家要期望有成就,也只有从里到外地讲究“见性”、“明心”。“诚”,包括修养、学识以及笔墨技法、功夫,才可能“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76]。看八大山人《鱼鸟图轴》[77]一作:下面水中的鱼,正抬眼看上面石上的鸟,若有所思、若有所疑;上面石上的鸟,在俯瞰下面水中的鱼,张嘴在说着什么。读之,在思考自然的同时,更感觉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其背后的本质,成为一个值得真诚思索的谜。
八大山人能在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里挺过来,亦在于此。神明外见,万物有情,他与他的画与自然,三位一体,可见其透彻之“诚”。他在画中实践着“慎其独”、“诚其意”,他常在画上大书“涉事”二字,其意安在?看他自释曰:“……人且劣也,必频登而后可以无惧,是以斗胜也”,“文字亦以无惧为胜,矧绘事?故予画亦只曰‘涉事’”[78],可见,“涉事”即其画事,“无惧为胜”,其诚慎至于此般境地,故能克人克己、跨古跨今。


2.“乐其日用之常”

“反身而诚,其道至近。物与无妄,日用即真。”[79]讲“诚”,就必须讲“真”。有了“真”,就为“美”打好了基础。“夫岂外饰,盖自然耳。”[80]自然之美,是“真”的,“美”是其本来面目。“法天贵真”[81];“尊天保真”[82]。为艺之道,一如为人之道,便是求这一“真”字。真在其内,而后可望神发于外。

2.1  真诚的“狂者”
人行走于社会日久了,就失去了其“真”;真的理想状态,老子提出,它似“赤子”、“婴儿”,他们“含德之厚”、“专气致柔”、“沌沌兮”而“常德不离”,所以,做人的理想标准是“复归于婴儿”[83]。孟子也指出“不失其赤子之心”[84];对待“真”,就要像保护婴儿那样,实心实意,不敢马虎:“如保赤子”、“心诚求之”[85]。急功近利地喊着要“真”,像先学养子而后嫁人那样可笑。“赤子”“婴儿”之初,不知什么是“真”,但自然而然的“真”,所以叫“天真”;他们的行为有时在成人眼里特滑稽,但暗合天道,这一点,已为智慧的科学家所认识到[86]。
心之真者,性灵也;凡艺术之真者,无非性灵之作也。“性灵”之说,至南北朝已是一个为艺术批评界所广为接受的审美概念,沈约、刘勰、钟嵘等文艺家各有申述[87]。明人“前七子”与“后七子”的复古运动,刺激了“性灵派”的发展[88]。从唐顺之主张“洗涤心源”的“本色”论[89]到李贽鼓吹“童心”说的不愤不作、不可无病呻吟[90],从“公安派”三袁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91]和“竟陵派”主张“精神所为”、“幽情单绪”[92],直至明末张岱等的活脱脱的小品文,“真”之大纛高举下来。有“至情”乃有“至文”[93];“至情”者,真心也、一往情深也、有愤之作也、胸中流出也,而非世俗常见、拙劣平庸也。经由清初的黄宗羲、顾炎武、钱谦益等人,“性灵说”之薪火至于乾隆“三大家”的袁枚,集“独写性灵”之大成[94]。
无“真”,便俗。无理无趣,便没意思,“没意思”便俗。出乎情、入乎理,情理结合,就是理趣兼备。天趣,一如天真,是天生的、自然携带着的性情,譬如童子,“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95],是为天趣。人稍长,知见既多,尘俗渐垒,则如春华而秋实,世理得而天趣失,为无奈之事。苏东坡论艺所谓“天真烂漫是吾师”,董其昌赞之为“一句丹髓也”[96],并力践“豪华落尽见真淳”之境[97]。成人既为成人,不可强装童子,否则蠢态百出、殊可憎恶。提倡“天真”,就是“损”去非真的那一部分,而复归自然初态;这是一个问学觉悟的过程,也是一个修养达道的过程。
趣之“浅”或“深”,虽见于外,但终由内而发;所以,修养其“内”,是为根本[98]。不浅不深的“淡”,一如真、性灵、天趣,也不是可以硬造能得的[99]。倪云林的画“味淡而旨”[100],夺人目、摄人心,老笔密思,其“淡”在于有意无意,这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八大喜欢云林的“淡”,但在“淡”之外,八大还能意厚、味浓,这种格调“微茫惨淡”,“非性灵阔澈者不易证入”[101]。只有心血淬砺,蓦然“证入”,始可得到如此蕴藉无穷的笔墨境界。文人比匠人高明之所在,不正在此难以言说的东西么?
八大画中的“真”,绝非勉强求来的,而是瓜熟蒂落的,是心性真善的他面对生命万类所流露出的无滓情怀,是他简净之极的独特的画语风格,是他笔墨造形上的“不似之似”,其真“在气而不在姿”[102],是他萃取于现实而又超越于现实的艺术之精华。
性灵之类的形而上的艺术气质,西人把它视作“风”一类的“不可见的气息”[103],似乎简单些,而在中国的文艺传统中,其牵涉面很大,几乎包含了与精神有关的所有内涵。中国艺术讲灵性,没有灵性就等于一个空壳。
认识清楚之后,一般会有两种趋势:一,消极的、悲观的,一切皆空寂冷漠;二,积极的、乐观的,入眼无非生机。儒家之“诚”、“真”,不仅在教人拥有便捷接近自然的心性,还在于授人一双积极而乐观的眼睛,发现并表现那些美的“天趣”。“鸟兽禽鱼自来亲人”[104],这样的天真之语,一定是发自性灵之悟,是“禅悦”;这种感受,尤其对一个艺术家有意义。真正的诗人与画家,其寄托所在,就在于这种无私欲的大情愫,那是至慧至乐的欢歌。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中记述孔夫子对曾点所言此志颇为叹赏[105],原因便是:“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合流”[106];——然而,正是这种“乐其日用之常”,却因着其平常之极,便立即又与大多数的、普通的、一般世人生活着的“平常”拉开了距离,显得极不平常起来,所谓超群拔俗正是此意,于是,被众人视为“狂者”也就不足为奇了。“狂者”,是现实而又理想的、是浪漫天真的、是社会和自然的人。惟其“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胜任矣”[107]。
“乐其日用之常”,这样的世界观,堪称“既可爱又可信的哲学”[108];它是形而上学中对人生和艺术都最根本的精神。不亟亟于外、不斤斤于内,素朴、平实、自在;它从容而洒脱,但不同于魏晋之士集体的清谈与风流,它旷达而悠远,但也不同于庄子的独绝的玄远与至乐。这,是风雅的本真,是性情的所在,是社会的人的艺术的灵魂与价值。
“狂态可掬,同时清气逼人。”[109]八大的画,宛如元人杨维桢的“铁崖体”,虽外表“怪怪奇奇”,但那是自然外露、是大雅。不谐于俗的癖性,使他的画不但不会偏于平易浅俗,而且还特具高古之资,不怪才怪呢!这“怪”,与其“狂”相表里,当然是外人凡俗所见,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正正常常的;那是他的性灵之作,他真诚,他对得起自己。欣赏八大的画,理应窥破这一点。
“山从笔转,水向墨流,得其一脔,直欲垂涎十日。”[110]自然之真、之美,八大山人既知之,亦以诚待之、笃而行之。看他近80岁时所作的山水册页,那是何等的痛快,今日观之,似犹可听他笔刮纸声。与自然两情相悦,天机与真趣,在八大山人的手笔之下静静地流淌。再看《鱼鸟图》[111]一作,一鸟、一树、两鱼,自自然然,一片天籁,读者面之,所获当多。

2.2  八大的“我”
美学理论中“有我”与“无我”的辨析,难处有二:一,“有”“无”概念首先难明[112];二,“我”这一概念的模糊。
禅宗中吉州青原惟信禅师“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只是山,水只是水”[113]的三个说法,是认识的不断上升的过程,此间,“我”起着关键作用;“有我”在,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无我”在,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114]“物”不会因为“我”的状态而变化,所谓的变化只是主观上的。“我”与“物”虽可情契而冥合,但“我”与“物”自是有分,心境与物境自是有别;只有“我”便堕“我执”,只有“物”便落“法执”[115],两者均是偏执。只有允执“我”与“物”之中,则为中庸之道了。对艺术而言:“有我”则主观、个性解放、灵性自由;“无我”则客观、自我约束、心灵纯净。解决了“有我”与“无我”的矛盾,才为艺术审美的最终要求铺平了道路。
2.2.1  “用心若镜”的理想
“圣人用心若镜”[116],便是“无我”,其理想在于消除主观的影响,像镜子照物那样,不迎不送,无增无减,没有丝毫主观因素的干扰。“无纤介染著”[117],果然能心静如水若镜,天地之物理精神便毕见无遗。“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118],“寂寥虚豁”、“物莫之逆” [119],寂而有感、感而遂通,没有了心私之见、公允端直、“称物平施”[120],当然就是有道德。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以求心之虚静[121],静了,也就“若镜”了;涤除玄览、杂念全消、深入观照,清楚本来面目就有希望了。镜之照物,不知疲劳[122],其德如此!圣人之心,如大镜然,意志炜明,洞见大美。静了,也就远了。佛家的“禅”,与道家的“坐忘”一样,都是力求主客互融、内心澄明,进入“非想非非想”的状态,把握义理[123]。“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寂然凝虑,思接千载;稍焉动容,视通万里”;“借智探虚,乘心照理;区区怀抱,融然靡执”;“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124]。至静至动,至静至远,这便是“塞”而不塞的道理;“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这正是艺术创作之际所最需要的神思之感。
人之所以有所挂碍,在于有情,人之以情为情,终不能解脱;倘能不以情为情,化情为物,则可以实现“无我”,此时主客关系泯灭、复归于自然。真正的自然本初,才是“无我”的,但是,假如(只是假如)完全“无我”了,也就没有艺术了,艺术毕竟是传情的。看八大《花卉鱼虫果品册之四》[125]一作,一只歪瓜被郑重其事地摆出来,那是“有我”还是“无我”?如果说八大这些作品仅仅是为画而画,没有“我”的审美追求和精神启示,大概没有人愿意承认。
完全的“无我”、以物观物、把“我”也当作“物”,其目的何在呢?就是希望“全真”地阅见自然之美。然而,“全真”是永远实现不了的,正宛如镜子即便常加擦拭,极尽其净,照出的影子也一定是有不同程度的走形的;何况因为“有我”的尘垢的蒙蔽,其不能明朗自然美之全真状态,是必然的了。另外,镜子虽好,需要照哪一方面,则仍然是完全主观的选择。总之,“无我”不可能的,“有我”是必然的;于是讲究主观与客观、有我与无我的完美结合,成为最佳选择。
“无我”,把我“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126],当然是一种理想之谈,人心终归不是镜子。“形若槁骸,心若死灰”[127]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是一种“假说”、“虚假概念”,活人无此现实[128]。艺术理论研究,须明白理想之谈不是现实之事,探察与挖掘越到最后,就越触及哲学思维中的最活跃地带,至于其合理性与可行性则是另外的事情。“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129],痛快地指出一个经年研讨的悖论;之所以要言其“合”,只是说理的需要、语言的需要。
2.2.2  “触物观照”的必然
“镜无蓄影,故触物观照。”[130]
人心的感受,一如镜中之影,不会自己产生。我、物以及我与物的相互作用即感受,正似镜、物、镜中之象,三位一体,同时发生。“观”,就是“照”:只要“照”,就有影;只要“观”,就有感受。
物也会“观”么?当然不会,既云“观”,就一定是“主观”的,所谓“客观”只是意念的、概念的、理想的状态。谈论主观与客观的合一问题,便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但之所以要谈,即针对人为地把主观与客观分离开来的现象,而谈论的旨趣,也不过在于分析两者的比例大小而已。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131]:“自然之象”,是客体;“人心营构”之象,则是我与物相互作用即主观的产物。中国艺术的精神便是这样,总在要追求主观的作用,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32]、“超以象外,得其环中”[133]、“外师造化,中得心源”[134]便是。“象”已难把握,但它还不是关键,“执象而求,咫尺千里”[135];“象外”当然更难把握,但它却是势欲把握的所在。“象外”、“言外”、“意外”、“形外”,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是理论的兴趣点,而艺术三昧,亦游戏神通于此。
清人袁枚指出,作人虽然可以无我,但作诗一定要有我[136];沿着这一思路,近世王国维把诗境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137]。可是,因为“物”与“我”的作用的相互性、主观的“有我”的绝对性,分“有我”与“无我”实在之难。“意”有“我”性,“境”有“物”性,所以“意境”一词,比“境界”一词更把“我”与“物”扭结起来[138],更有味道。
只要发生关系,我受到物的影响就是必然。“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寒之谓也。”[139]祭祀之行中的这种“寒”意,便是一种典型的主观感受。主观的感受有时是莫名其妙的,但是即便查无实据,也一定事出有因;这“因”便是人脑的记忆中的“象”,它是“人心营造”之主观产物,已经是复合的了。有时审美主体对这种主观之“象”意识不到或不承认,但事实却是这样的,人的感受怎能“不关风雨晦晴”[140]呢?主观的影响在艺术审美中是寻常事,同样的物象,主观会因时间、地点和人物等条件变化而发生审美心态的变迁,从而影响到审美的效果和结论。四时山色,染着了人的情态,“如笑”、“如滴”、“如妆”、“如睡”[141],“如庆”、“如竞”、“如病”、“如定”[142],便是这样的佳例。有时,主观的作用被夸大和纵容,“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143],目的是鼓舞艺术创作的激情。观察、认识与感悟,身之所游、眼之所见、意之所思,物境、情境、意境,有次第之别;此间主观成分渐多渐强。“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笔中之笔,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士,不能得之,亦不能知之。”[144]笔墨本为无情之物,画家主观作用而摄情于内,方使之含情于中。
八大山人的画中,常有一种韵致、势态,以瞬间的观照来传达永恒。如《书画册之八》,一只鸟单脚独立、正在回眸,姿态动人;再如《荷花翠鸟图》,两只鸟在一定距离上对着话,双眼相视,似有交感;再如《芦雁图》与《芦雁》(两幅)[145],描绘的情景基本一样,下面已有三、五只,而正有一只芦雁收翅回颈待落,但有静中寓动、动静相参的效果。在这聚精会神地描绘自然之情态的同时,八大把“有我”与“无我”的矛盾解决了。
有真情感在,不刻意于我而我自在。面对自然景物不可能无动于衷,没有情的介入,自然只要经由我眼我心,就一定“有我”;“有我”的意象,经由我手我笔传移模写为艺术品,主观感受与主观色彩更为浓厚,更为“有我”。不过,艺术的意义,也就是“有我”的作用其间。“笔墨神理,非遇境不出,非人境相得未遇也”,“众山欲响,冰壶疑濯,余自遇予于画苑,即如遇知己于屐齿驴背”[146],这是何等的活泼。不同的“有我”,会有不同的审美感受和艺术创造。陶潜、杜甫、李白、辛弃疾、姜夔,“都见到山的美,在表面上意象虽都是山,在实际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种境界”[147]。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48],艺术行为中这种“情”的介入,发生在创作之中,也出现在欣赏之时。作者与读者的感受对象不同,感受也差别玄远;如何缩小这种差距,是艺术审美活动中的大命题,当然,这只是理想,尤其是作者和读者各自的“我”特别复杂而丰富的时候。
2.2.3  “无我”而“有我”
哲学在于悟“无我”,而艺术在于悟“有我”。“有我”容易,“无我”难;但是既然要“有我”,就要看怎么个“有”法。需要有的,是真情、真意、真见、真性灵、真艺术,这不但使艺术品脱离枯燥的描摹与抽象的说教,还使客观物象平添几分好奇,进而使作为审美中介物的艺术品陡增几分趣味。
然而,艺术的追求“无我”,其意义在于:一,洞见自然物象;二,观照人类自己;三,认识艺术本质。“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149]心性达于至静极虚时,精神内敛、默然返照,本质问题就显露出来,在“常”中见“明”。
不管是讨论“有我”还是“无我”,如何把握“我”成为关键。“我”在艺术和审美的整个过程中,起了绝对重要的作用。“山不能言,人能言之”[150],艺术的作用,便是“神遇而迹化”[151]。春夏秋冬,生于笔下;笔意纵横,参乎造化。境界因“我”而不同,因“我”对“我”与“物”的关系的对待态度而不同。
“呵冻写,八大山人。”[152]寂寥空明、澹泊清逸的画上,八大山人落下这样七个字;自然的超凡感悟、艺术的切身体验、人生的全部况味,一一滴注在画面上。那一片冷落的风景,竟是山人一腔热血所化。八大山人的意境,其物象所以能明澈,在于其“无我”的体验;其意象所以能深湛,在于其“有我”的观照。这些,都是他对“我”的修炼与塑造。
自然万类之间的交流与对话,带有神秘色彩与宗教情结。八大山人的画如《鱼鸭图卷》与《鱼鸟图》[153],一派天机流泄,便是表现这种“天籁”,读者观之,可立即享受到庄子所谓“相忘于江湖”与“鼓腹而游”[154]的自然理想。万类相忘、相亲、相和谐,这种天机与天趣,的确有人所未明的神秘之感,八大有时也极力想表述这一点。如《鹿石图》[155]一作,鹿的上面石上正栖着一只小鸟,从欣赏角度看,小鸟与作为主角的鹿似乎毫无干系,甚至有少许的累赘,分散着读者的注意力;但也正是这景象,“无理而妙”,内中生发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审之听之,终和且平”[156]。八大赋予万类以思想,生物之间甚至生物与非生物之间,也有了“情”,它们可以互相“对话”。《杂画册之七》的两鸟互不理会,似乎在闹一种情绪,而《双鸟》[157]中两鸟非同类,而互不干涉、一派平和。——在这悠闲无事的情景中,恰恰暗寓“神理”,这种情绪与悠闲,乃是画家把“有我”之情注入其中而来的,这“无我”之境也是画家心性的体悟与物化。——“有我”之艺以传达“无我”之理,庶几道矣。
在相对中趋近绝对,是哲思之所存在。文学艺术观与自然科学观毕竟有所区别[158];不同于自然观的是,在艺术中主观与客观具有相对性,不可明断,完全的“有我”与完全的“无我”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理想之谈,与实际相区别而互为调济,是艺术研究的需要。


3.禅言诗志

八大的诗,与他的画似乎是不统一的。杜甫诗《春日忆李白》有句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这“清新”与“俊逸”,在八大画中有,在诗中则无;论“天工”与“简易”,其画则有,其诗则无。何以会有如此差别呢?八大的画,苍劲妍润、峻洁萧朗,笔墨简净、意味隽永;八大的诗,则幽迥绝尘、隐焉不明,语言古奥、涵义晦涩。
八大的禅心,更多的是表现在画上,而不是在诗里。八大画中有“怪”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正是与他的诗相表里的。“遇之匪深,即之愈希”[159],欣赏八大的诗,与欣赏他的画同样不易,
由于受“言志”思想所囿,韵致不足,尚未实现“学至无学”、“不烦绳削”、“不知有文字”[160]的地步;但无论如何,八大的诗帮助我们了解他画中艺术成分之外所蕴涵的那一部分情志。“结果之所以就是开端,只因为开端就是目的”[161];研究八大画作的精神现象,正可以从其诗这一“目的”作为“开端”来入手。

3.1  “愿得诗无声”
如果用同一个标准来论,八大的诗当然不如他的画;但问题是诗与画可以用一个标准么?[162]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诗是诗,画是画,它们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我们宁要一个真正的诗人,也不要一千个庸俗的画家;宁要一个真正的画家,也不要一千个庸俗的诗人。诗与画的本质区别,在于语言形式与视觉形式的区别,它们有各自的规律[163]。诗意再盎然的画也不及诗,画意再浓厚的诗也不及画。张岱“以有诗意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164]之论,颇为通透。
把诗与画人为地联通在一起还勉强,假如再回过头来把它们强作区分,则是一个永远也弄不清楚的话题,即伪命题。那么,究竟诗与画的表现面哪一个大?在表“意”方面它们哪一个自由度大呢?这不好说[165],因为,“意”是什么,就不好回答;“意”,就包括“诗意”和“画意”。有诗难传之意,也有画难尽之意,它们都没有绝对的优势。艺术的妙趣在于,把有所关联的东西进一步连接起来,而不是进一步割裂;这虽无形中增加很多麻烦,也获得不少额外的意味。
把诗与画并置而论,是中外艺术理论中的一大“老生常谈”的话题[166]。诗意,是中国绘画的一大讲究,所谓“画中有诗”[167];而王维被视作诗画合璧的代号,他也自称“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168]。诗与画其所以能被拉扯在一起,是它们能“通”;但“通”在何处呢?

诗——言——意、象
画——形——象、意

它们最终通在“意”和“象”——两个主观性极强、极不易把握的“虚概念”;“虚概念”是无论用文字语言还是视觉语言都难以明晰化的概念。无论是依靠诗还是画,都难以把人们心中的“意”和“象”勾勒清楚。
“愿得诗无声,颇觉山为静。”[169]八大的诗与画,其外在风格虽不统一,但内在的情志却是和谐的。如果说画有诗的意蕴,乃是画中包涵了作者的情志;这种情志表现得越明显,画的诗意也就越浓烈。画上的题诗,是使这种“情志”明朗化,但,八大没有这种自由;人们会由之联想到他的社会与政治态度[170]。八大的遗民身份,注定在他的诗中要使用一套属于自己的“隐语”,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语言符号和词汇方式,正像他画中那怪僻的连笔落款和花押印[171],并没有一定让人懂的意欲,那只是他自己的心音。
画意通诗意的文人画理路,八大也实践过的,如他画《芙蓉》[172],题道“写此工部‘深江净绮罗’时也”,但最终也像前人一样,他也不可能实现两者的完全契通。题在巨作长卷《河上花图》上二百馀字的《河上花歌》[173],既描述了荷花池塘的千姿百态,又联想到与荷花有关的人物与宗教情结,是他作画时的心中所想、意思所在。假如没有这即便晦涩的诗歌,八大单纯以荷花与莲子来暗寓“实相无相”的佛教观点,以及劝戒不必执着地区分艺术、生活与宗教之间的差别,大概是难以奏功的;读画者或许还正在猜测八大何以习惯于画荷花,画这一巨幅荷花图卷意图何在,那么,这诗当有一点解惑之用。
画可以反复地画一个同样的内容,诗却不可以反复写同样内容的词句;画可以重复,诗不可以。八大画的笔墨技艺精湛,熟练所至;他题诗却是兴之所至、意之所发,择词造句偶然性大。“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174]八大的诗,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正其兴味盎然;本着“不必解”的态度,拿八大的诗当作一个个公案、玄机来揣摩和破解,亦未尝不可。在解读他的诗时,一方面困难迷惑,另一方面又可以自由选择,甚至包括穿凿附会,但总是令人兴味无穷。

3.2  “知来缘想景当时”
诗之为诗,纷纭其意,前人述之备矣,终难一足,然“止乎礼义”与“持人之行”[175]之论,则不失为诗人本分、诗之本质,否则,自然隐秀,具体而微,不必有诗。
“古人随事寄托,不工肖物”[176],移此来思考八大之诗,不正是他藉以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辗转赋物、言志抒情么?“辗转”,就不直接;不直接,就古奥。八大的诗也像古诗古逸一般,“语极古奥”,但此一理路其来有自,乃为诗之正宗。八大的诗古奥、晦涩,虽不是清新、通透,但终归其志甚真,故其品入雅而脱俗。
当其“有所触而兴起,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皆自无而有,随在取之于心”[177],八大诗之为情、为景、为事,其原由如是。八大的心绪是复杂的,所以其诗思也是复杂的。类物象形、立言尽象,借物兴象、因言成象,八大的情志,是“隐”[178]乎背后的,只可心领神会,而不能刨根问底甚或缘木求鱼。
诗的言语方式并不完全依赖于习惯的语言模式,它摆脱了“现实或日常的维度”[179],因而具有朦胧性、模糊性、自由性。“把握现境,随缘自适。”[180]不解其理,亦不必解,但仍不失其妙,禅诗比一般诗的语言更为自由,八大的情绪飘忽、思维跳跃、选句随机,正好把“禅”引进来,寄情、言志、说法、谈禅,一举数得。字外求意、说不可说之意,曲奥晦涩,怪而非怪。读禅诗,不可执着字句;读八大的诗,为什么一定要死于句下呢?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八大的诗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当作禅诗对待,他毕竟不是一般概念的诗僧,他的诗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禅诗。自唐以来,僧人以诗成名者甚多,至于禅诗,信口纵手,发为韵语,以禅意入诗,乃禅学之馀。禅诗所贵,在有禅理禅趣,而不在有禅语禅句;把禅理与禅趣用得如土委地,自自然然才是禅诗上乘,反之直接挪用偈颂入诗,则为着相,意尽句中,索然无味。八大的诗,也许只是说给自己的,那是他心思偶然的灵光一现,拈词便入,东拉西扯[181],无所谓妥帖不妥帖。他的诗也并非一味晦涩,有时也明明白白,寓独绝之思于平淡之语。他的诗趣,是从眼前所见而瞬间体验来的,画上的题诗便是他临时“偈颂”;“松石能言,必解其趣”[182],此时之趣是超现实的。另外,八大的诗也不是毫无平仄章法[183],更不是胡言乱语,他头脑是清醒的,他在曲尽心志,虽语意不畅,显得不怎么可爱,但这不属于虚假的矫饰,也不能算作八大的艺术缺陷。八大的诗,是隐喻、是转喻、是寓言,是“绕路说禅”[184],禅理多于艺趣,这种委曲的表露,无雕缋之心、无忸怩之态,没有因理障而故作禅语。
八大的诗以言志为主,但也不同于同揆、函可、今释、澹归、大错、光鹫、读彻等诗僧“剩人”,可以直抒爱国主义情怀[185],在诗中血光泪影、怒潮涌动。八大是不可以“单刀直入”的;即便有意把痛失家国的激愤之情借禅题而发挥,把心灵的理想与信念寄托到诗里,但在现实面前,他也不得不妥协。八大在诗思里自我创造与自我毁灭着,其写诗的心态复杂,其诗句的曲涩难明也正缘乎此。
八大的诗,既不是僧人诗,也不是诗人诗,这由他的特殊身份与独特思想决定着。他不以显诗艺为能,也不藉诗以“敷畅佛理,晓人心地”[186]为事;禅理与艺趣的联系与差别,也于此暴露出来。
“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小臣善谑宗何处,庄子图南近在兹。”[187]——一片禅机,满腔志气,这就是八大山人的诗。
一如把诗与画关联起来,禅与诗也因为被关联起来而意思无穷、问题无穷。禅与诗的关系:共同点在于“学诗浑似学参禅”[188],都需要“悟”、“妙悟”;不同点则在于“了悟之后,禅可以不著言说,而诗则必托诸文字”[189]。“言语道断,心行处灭。”[190]这正是禅旨所在,那感觉到的妙理只能不择语以“赞叹”之,至于言语只是临时借用,无所谓合适不合适。情灵摇荡,唇吻遒会,开始有诗意的萌动,但就在一刹那间,找词已经来不及了:“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191]那么,活句焉在?曰:随处即是,在心、在物、在当下,在此岸、在彼岸、惟独不在选用之词句。时间是一度性的,稍纵即逝,禅宗“云门三句”以“流”为喻,正是给出因言解意的开关[192]。
“以禅喻诗”,由来有自[193]。宋人诗话的“以禅喻诗”,是沿此一理路展开。“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194]严沧浪此说,用他自己的话评论是“透彻玲珑”,是学禅而“从最上乘”[195]。据此以观八大的诗,便可信其为“别材”、“别趣”,无理而妙。——然而,正因为以禅论诗的“别材”“别趣”,与正统的严格的作诗理法习惯不同,所以意见分歧亦成必然。——也由此可以品味到,在传统的观念下,八大的画比他的诗似乎较为高明的一大原由。


4.画语禅心

八大山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阐释了禅宗的本性和意义。
“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严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196]——这就是八大的画境禅心,这就是他的勇气与追求。八大的这种自信力,不只是来自于宗教的自觉,更来自于对艺术本真的明锐的洞察。

4.1  “南北宗开无法说”
南北之别,本为地理之区分,竟衍为宗教或文艺的南北风格之别。禅宗的南北之分,不只是一个宗教的认识问题,更是文化观、人生观与艺术观的问题。
“天地之气,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197]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气质亦有所区分;人的气质不同,当然其艺术不同。“气质”之外的物质因素“气候”,它“经过了生产才支配艺术”[198],因为艺术毕竟是人的生产品。总之,地域在决定人的心理的性灵的同时,也因为影响当地的政治、经济与人文环境等生产关系进而影响艺术行为。“大而经济、心性、伦理之精,小而金石、刻画、游戏之末,几无一不与地理有密切之关系。天然力之影响于人事者,不亦伟哉!”[199]
关于南人与北人的文艺风格之别,前人多有论述,譬如言学问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言曲词云“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南词重板眼,北词重弦索”[200],这样的结论,当然只是概而言之、普遍性有馀而特殊性不足。《坛经》云:“世人尽传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因为“法即一宗”、“法即一种”,不过只是因为“人有南北”、“人有利顿”[201]。人的接受能力有强弱,与法何干?人分南北,便把学问分为南北,一说而已。说北宗保守,南宗也并不彻底解放。事物有相对性与辨证性,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便是文艺批评的通病。
讲“顿悟”的南禅之所以大兴,与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欲之佛性要义,当观时节因缘”的修为方法有关联;“廓然无圣”[202],这真是彻底的平等心与平常心,对文人的吸引力也最大。最初的“如来禅”尚属印度宗教禅,而后来的“祖师禅”,已经中国化,充满了文人气息,原来的玄学亦转一新方向,生机无限[203]。一超直入如来地,心即道、即法、即佛,这在认识上是一个无量的飞跃,也把禅学与心学、道学联络起来。禅宗作为中国文化化了的尤其是玄学化了的佛教,对中国艺术从思维模式到实践方法的影响至巨,它反对抽象学说,重视具体生活,突破理性藩篱,诉诸直觉感受与切身体验,遂成为中国艺术的一大精神命脉。
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论,乃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以及文人艺术脉络演进的必然环节。明代的文艺运动,围绕的主题之一便是恢复古典正统,此一观念,尤其彰显在崇尚中国绘画艺术中唐宋以降的文人画精神。关于南北宗问题,亦属一个名实之辩的问题,其实质在借以阐明南北宗之外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精神、人性追求。在明代,董其昌是一个身份“复杂”而影响力大的人物,他与正统的派别关系密切,也与反叛思想家如李贽等有交往;他身为儒生,但信奉佛禅之理,以“画禅室”额其居,并修养殊深;他热爱传统,同时又鼓吹张扬个性,与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情绪对立,但与反对复古的“公安派”相互欣赏。董其昌一生的艺术活动,包括了鉴赏、批评与创作三个主要领域,且各有大成。董其昌关于南北宗论的阐发,其价值并不在区分或者划定南北宗与派别,其意义却在于为中国画的笔墨立一极则,从理论上评判出什么样的笔墨为最好的笔墨,同时启示出确立艺术风格的重要性。董其昌注目于各画派之间的风格差异,以自己独到的艺术史观,把笔墨符号与图式风格问题推了出来。
一如禅分南北宗,画也被分为南北宗;画以南北而分,其实也是类似论文之法,以南北之别为轻柔、淡远、细缓、秀弱与刚毅、深厚、雄挚、奇古之别,如此之论终是表相、面相,而非骨相、气质。“笔墨一道,各有所长,不必重南宗轻北宗也”[204],此论最为直接。画的好坏在笔墨,而笔墨的本质也在好坏,而不在南北的表相;“譬如南北道路,俱可入长安,只是不走错路可耳”[205]。

4.2  “浑无斧凿痕”
“南北宗开无法说,画图一向泼云烟”、“说禅我弗解,学画耶得省”[206],对于禅分南北与画分南北,八大山人根本不介意,也不愿意罗嗦,而是直抵其理。他赞石涛“自成一家”,自用家法,他如此理论,也如此实践,既着墨传神,又涉笔成趣,用笔墨调和了南北宗、阐释出问题的本质。一方面说“说禅我弗解”,另一方面,又说“文辞妙处不离禅”[207],可见其不着痕迹、不即不离,正得禅旨精髓。
八大除了与董其昌在从精神上同行之外,在笔墨上也多有借鉴。65岁(1690年)后,八大始致力于山水画创作时,即为董其昌的儒雅蕴藉、天真幽淡与华滋澄明所打动。简、净、纯、清、淡、明,是八大的趣味;内心的空明与自然的真情,借助于简净厚实的笔墨,落在了纸上。他从传统中挖掘出对自己最有价值的东西,一举变化出自己的笔墨语言与图式风格;他的山水景象是抽象化、象征化、符号化了,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在这“形式“中,八大开辟了一个独僻的意境,素朴荒率,人迹罕至,但生机勃勃;即便偶尔画中有人,若《山水》[208]一作,犹可以感到四下的静悄悄,其笔墨活脱如此。
画者,智慧之学。笔墨,可见性、明心;倘非得画艺之三昧者,何以知之、至之。八大山人定然有“生定”因子,否则,终其一生也是无济于事的;至于后天的际遇,为外因,是为其“修定”的最佳条件。这时的艺术创作,便处于展现内心生命的本质状态,而艺术品便是“形成、转换不朽精神的永恒再创造”[209]。天性颖悟的八大山人,在成为禅僧后不久即“竖拂称宗师”,被许为“禅林拔萃之器”[210]。八大出于曹洞、临济两宗,又不拘泥于此两宗,自谑为“丧家之狗”[211],实为悟法之后的超脱之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自负呢?他公然焚烧僧服,这一举动乃与他的“颠狂”之行有关,而并非沿袭和模仿五代至北宋时间的狂禅之风[212];八大的“大善知识”不是这种表面的东西,而是更深厚的儒家道统、责任意识、中和追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213],禅妙在于不着外相。狂禅与棒喝的目的,不是让人更加莫名其妙,而是启人省悟、助人印证。禅宗“公案”中言语,不必细析之,毕竟“识得根源去”[214]需要切身感受到“痛”。切身感受,才是真的;八大的“痛”是一般人尝试不到的。
参“禅”入画,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对于八大也不例外。比较“驴”时期所作的《蕉石》与晚期《蕉石图轴》[215],心性差距之大显见。“全不事炉锤,纯任天机,淡处、静处、高处、简处、雄浑处,皆有不多之妙。道情真语,人不能似者,以其一诗之心在无诗,而心平气和,不骂人、不自己占地步、不傍刚寻事、不隐刺讥、不急急怨望、不骋辩才连獾。”[216]这是傅山论王维的诗,——这简直就是在谈八大与他的画。不堆不砌、不滞不凝,百炼成钢、挥斥无形,廓然简约、自在澄明,脱略行迹、来去圆融,此八大之谓乎?
峻烈的禅风,对传统无疑具有挑战性。禅僧们的艺术所依靠的是修禅而来的独创意识,个性强烈与悟性超然,而不是优厚的传统教育,所以进入他们画面的,不是文雅与技巧,而是逸趣与个性。与一般禅僧艺术家不同的是,八大早年受过家庭良好的文化素养与传统熏陶,故而在他成熟的画风中,率纵而不失沉着、奇崛而不失肃穆、豪放而不失渊雅、简净而不失雄浑;画面题材虽为寻常之物,但信手而来,发出灵光。与中国艺术史上的禅画家如牧溪、玉涧、温日观、担当、石涛、渐江等以及日本一些佛门画家如雪舟、白隐等比较,八大便可立即显出其殊胜之处;其殊胜,不仅在其内在的心性藉蕴,更在于其外示的笔墨高华。

4.3  “学画耶得省”
画与禅的关联,一如画与诗或者诗与禅的关联,恍惚而微妙。如果说八大的诗句以言志为主、受禅思的影响尚且不大的话,那么他的画语方式的简洁明快,则明显有禅旨之用。
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理想,他托付于笔墨了。他的心在画上表现出最大的“净”界;安谧、平和、静寂,那是他的禅趣悟果。《题双西瓜图》云:“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217]他从两个西瓜入手,引禅典“一即多,多即一”、“一切智智清净,无二无二分”、“是一非一,是二非二”[218];他的题句直取禅语,而他的画式则曲尽禅心。
对于八大而言,“禅”对他画的作用在其为僧的初期尚属表层、稚嫩,但到中晚年以后,随着修养的提高、技法的娴熟、笔墨的老成,那画语简、净、静,平中见奇、简而驭繁、计白当黑、无中生有,则直如风行水上、无迹可寻了。
论及“禅画”,应当至少有这样几个方面的界分:一,画作者为禅僧,题材不限,画面可以有禅意,也未必有禅意;二、作者不限,画作题材却为佛教题材,但禅味或浓或淡;三,作者不限,题材亦不限,画作风格则禅意十足。明乎此,便知道僧人衲子之作,未必为禅画;而画家虽非僧道中人,所画也并非道释题材,但画风却可以称禅画。至此,又回到前面曾论述的内容,“禅”,它是中国文化艺术思想的一部分,已不是单纯的佛学的原物了。
轩冕才贤、岩穴上士、道人衲子与文人士大夫,单就画而言,都只是画,当无大异,所区别的,却是画者的心性、风格。“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219],此说虽似“背反”,却道出艺术语言风格的独特与奇异之所从来,也道出艺术中禅趣之所立。画艺画法有其独特的技巧和规律,其精神旨趣毕竟与禅大异,能领会参悟于禅,但可否立竿见影地实现于笔墨,则是另外一回事。笔墨有神,始可雅会襟灵,心、眼、手、笔会合一如,无所隔阂。牧溪法常作画,“笔尖上具眼,流出威音。那边鸟雀花卉,看者莫作眼见,亦不离眼,思之”[220],其情状可知。“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牛即是?打车即是?”[221]牛、车、驾、行、打等等,共同作用,是整体,缺一不可,它们不能分离。
“他的艺术就是天然本真的生命,世俗形骸消亡之日,正是他的艺术走向永恒之时”[222]。“定”而慧生,大美的艺术,一定产生于忘怀得失的艺术家,其艺术状态也最接近艺术真质;“口头禅”者其实没有真正的自信。当八大山人心态平和下来以后,对于天才卓荦的他,画路就一马平川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道义不远,直由心造。八大的禅悟,悟什么?忘言得意、凝神定照、画理禅思,眼前所观、心中所感、笔下所传。“一转秋波,十分春到。”[223]此时的八大山人,今非昔比,一花一鸟、一鱼一石,亦足以让他自在神通、游戏三昧[224]。即便为了谋生而画,那也只是疲劳,不是痛苦,而是快乐。
中国艺术中的禅趣,其影响是无所不在、至细至密的,实践者欲印证之,只可反身求诸善纯明净之心。“打开你的自家宝藏,自在运用。”[225]心里有一切,能把握自己的心,你就属于你自己,就拥有一切。明了于心,“真我”便使你获得生存的终极境界,当此际,艺术本真、自然大美才可能出现;至于茫茫行路之人,己不自知,其艺术虽或略有可观,但只属于物质的技巧层面,距离精神境界尚颇遥远。


5.艺术语言观

“言”——“意”——“道”紧密相连,但各环节都难谈清楚;以不能尽“道”之“意”的“言”,来传达本来就不可“言”的“道”,是一大悖论。所有复杂而难明的文化问题之所以产生,根由全在“言”上;明白了“言”,就把握了一切。
“意”者,心言也,志也,心之所之。“言,心声也,书,心画也。”[226]于是:义、理——心、意——言连成一线;理之所在,在“言”。听人之“言”,可察见其“心”;其“言”不善、不理,其“心”可乎?
言不中道,是为背道而驰。至道不烦,至言至简。

5.1  至言至简
“道”虽高明,但起码有两个缺憾:一,“道不可言”,“道”到底是什么,说不清楚;二,“道本无言,因言显道”,它自己不会说话,只能靠人的语言来替它传达。
言,被道器重,因为它是“载道之器”[227];然而,它并不争气,它靠不住,它只是一个信息交流的符号、工具,它本身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可言。
“道”既然难言,于是退求其次,言其“意”如何?仍然不行,不管是谁,即便圣人,都是“言不尽意”,只是“假至言以修心”[228]。于是,“忘言得意”、“中欲言而忘其所言”、“辩不若默”、“至言去言”[229],成为必然的结论。
总之,言不能完全载道;儒、道、佛三家在这一认识上是完全一致的。也正因为“言”与“道”的模糊性,才使得艺术研究有了无穷的余地、空间,有时似乎就快说清楚了,但是,永远只是“几乎”。
“言”与“意”的关系颇为复杂,终难以言尽之[230]。
“言”既不能真切地表达“道”,且越说得多问题就越多,显然很愚蠢,于是就产生出四种委曲求全的情况:一,“忘言得意”,说,但不明说,只仿佛之、约略之、比类之、譬喻之;二,“不立文字”,不说,无言;三,“见自本性”,“吾心具足”,不说或少说,教人反身自悟,因为心中万有;四,言简意赅,也说,但少说,因为妙悟者不在多言。
第一种情况是诸家都使用的办法。“状物态以明理”[231],打比方、设比喻,帮助人揣摩那难明之意、道,启发想象。这时的“言”只是一个工具,所以需要“得意忘言”,就像“得鱼”而“忘筌”[232],“得月”而“离指”[233],登岸而弃舟。因为这“言”只是“意”的仿佛、约略,如灯取影,把捉不得,所以只能“默然自得”[234]。“言外之意”,是一种约定俗成,无法确切解释,需要经验来把握,只能靠领悟以会其意。“同意”一词虽普通,但做到不容易。通过“言”是永远不能逮“意”的,恰如形影之虽不分离,但影子永远跟不上形[235]。文论艺论中也常用这种方法来描绘风格或形象,“痛快”、“细密”、“高古”,“风姿特秀”、“爽朗清举”、“高而徐引”[236],那只是脑际的一个意象,具体何如,只能个人揣摩得之。
第二种情况是禅宗的手法。其祖为“拈花微笑”,这种“不立文字”[237],乃“偶尔成文”[238],只能靠妙悟。至如后来的“偈颂”或“言谶”[239],言犹不言,乃言无言。狂禅的“言非所答”,似乎“言不及义”,其实,还是那个“道不可言”、“言而非道”之理由。被缠着问“道”为何物,说不清楚,料定还有新问题跟着,于是若有生气、取笑之意,随便说个东西,甚至毫不沾边的东西(其实万物都有联系),如“硬屎橛”。——连这么个简单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还谈什么“佛”?问者觉得这回答实在牵强、显然不对,因受刺激、启发,自己动脑思考,并切身体验,于是,“见自本性”、“自性自悟”,入门了、开悟了。语言是不能度人的,那是“有为虚诳法”,因人而异,因缘不同故,言“异”而义“一”[240]。以世间的语言讲述“方外”的道理,是手段与目的之悖谬;不过,言之似“妄”,其乃为“忘”,“忘”而非“亡”,胡说也总比不说好。假如师傅连“胡言乱语”也没有,问者没有自觉的机会,悟也没线索,又怎样?“不立文字”最终没有实现,于是“不立不离”的理想之谈产生了。
第三种情况特似禅宗的“见自本性”说,亦为儒家“心学”之法。“《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圣贤书惟授人以问学之方而已[241]。世间大道理,有的不用说也清楚,能说清楚的不用废话也早说清楚了,说不清楚的永远也说不清楚。三教之学,剖出肺腑,也各难透彻玲珑,还不如一声咳嗽;向之所言大抵是一知半解之论,到底如“纱糓”帐幛,蔽人之目而人不自觉。
第四种情况是最普通也是最难的办法。不说不行,多说也不行,少说而意思完备最好。语言的力量,在于确切;确切来自于锤炼,能做到言简意赅就是天才。所谓“言简意赅”,要求同时具备两方面:一,言简;二,意赅。言可简,意不可简,“言简”与“意赅”(“理周”)间关系是微妙的:“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略语则阙,详说则繁”[242];“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之疑有阙焉,非简也,疏也”[243]。“言贵简;言愈多,于道未必明”[244];“少陵云‘高简诗人意’。今人刻意求简,便落倪迂;不可以求简,欲为倪迂,不可得也”;“愈简愈入深永,庸史涉笔,拙更难藏”[245]。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46]《金刚经》的这四句偈子,说明了一切本性与要义,堪称榜样。《诗经》三百篇,孔子用一个“思”字来“一言以蔽之”[247]。“一言”可以兴丧[248],岂可不慎诸?简练到“一言”,还未臻其巅,还有终极的理想,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249];当然,这只是司空图论述“含蓄”手法时的一种理想说法,忘言而无言、无言而心悦,这需要主观的极大的能动作用。不管浅深聚散,万取总有一收,倘若真的一言不发、一笔不画,白纸一张,风流何来?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理解,“不著一字”,指的是不著一个废字、冗字,华而不实、无聊无味之字,这时剩下的字当然一以当十。
一挥而切中肯綮、一语而抓住要害、一笔而入木三分,“一言以定”,八大山人极倾慕这样的境界[250],则是直以禅宗“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251]之喻为师。“单刀直入”,八大只是如此期望,在他的文字语言如诗中他没有做到,但是在他的画中,他做到了;这种艺术审美经验,八大是从实证中得来的,其简净的画语背后,暗寓着无限深意。
至道不难,至道不烦[252],至道至言,至言至简。画道同文理,画语同文言,“语少而意密”[253],最有风韵。求“简”,不可以刻意,但不刻意又不行。“简”,可以展示笔墨之大巧,然若修养不济,反而弄巧成拙,丑露无遗。

5.2  语言竞争
5.2.1  符号化
符号,是一种客观现象。社会中的各种符号,均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这在文化艺术中为普遍存在。人类提炼语言符号的过程,就是一部文明史。从亚里士多德到拉瓦锡再到爱因斯坦,只需要读一读他们各自的语言术语和符号系统,就可以立刻清晰地看到人类认识世界的手法与探索自然的足迹。
文字,即是一种带有神秘意味的符号系统。文字的形成过程,即是符号化过程。原始岩画的刻符及图号,其实就是一种世界意义的“原始文字”和“原始语言”[254],既有形式方面的抽象性,又有内容方面的象征性;原始文字经由古典文字发展为今天的字母文字,是一个漫长的符号化过程,意味着图式形体的经验化、规律化、稳定化、概括化、象征化、简练化、秩序化、程式化。文字符号成立后,并没有固定,还在不断附加着新的意义;因解读一个符号而产生另外的符号,成为纯粹的机械化游戏,只是与科学的符号取径不同罢了[255]。
口头语言变为文字符号后,似乎神圣起来,人们开始借助这种工具来攀登形而上的不可思议的境界。“心存形声与点画,何暇复求字外意。世人初不离世间,而欲学出世间法。”[256]在世间而求世外,难。
有怎样的“语言”,就有怎样的“道理”。所有的思想、道理,文、史、哲,儒、道、佛,等等,都是语言而已;没有各自流传下来的一套写满语言文字的书籍,就什么也没有。一门学问其道理妙,只是其文章做得好。语言,就是历史;语言不确切,历史也不可能确切。中国的文化艺术史之所以难解读,与中国文字的独特性有关。
不同的学问、学科,用不同的语言:自然科学用抽象语言,比如数学,用符号、方程式来推证;社会科学则用都能听懂的日常语言,以便流传。不同领域使用不同语言,就像不同国家使用不同语种;说的虽妙,听不懂等于没说。于是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成为大问题。从原文经由译者变为译文,加之辗转翻版,最后到读者脑子里的意思,先不论“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257]之憾,就因误差积累,南辕北辙也是不奇怪的。尤其是对于一些根本无法翻译的哲学概念,是根本无法“信、达、雅”的[258]。
文字概念中有“瓶颈现象”:有意思的字被经常使用,越是被经常使用,就越容易被赋予更多的“意思”。中国文论艺论中,很多字便是这样的,包含无穷的难“言”之“意”,如:天、一、道、空、心、气、性、命、有、无、名、实、虚、是、非、文、艺、术、学、风、形、言、意、思、知、识、行、象、境、兴、书、画、士、游、隐、狂、义,等等。
世间符号,至简而至大者,无有如中国文字者。中国文字之高明,是先圣格物之精所致,并且一直保留至今,其高明不仅在于“中国用目,外国贵耳”[259],而且在于形、象、音、声之外,有气有理、有事有情、有心有物、有性有命,邈远其意矣。一个中国字,就可以“表实、表德、表业”[260],由之构成的巨制宏篇若韵文骈赋,堪称镂彩错金,那种高明的“形式主义”古今中外没有可与之相比美的,至如一首“回文诗”或一副“对联”(楹联),在一整套严格的声律规范下来抒发无限的审美自由与营造无穷的意象空间,西人文字无法梦见。
艺术语言的符号化,有其进步性和必然性。中国艺术的精神是写意的,书法、绘画、京剧等等无一例外。写意要求符号,没有了符号,就没有了艺术;艺术只能写意,不能写实,比如京剧的表演套路和脸谱[261]。“真实山溪,看似梦幻;水墨写景,乃是真山。”[262]假的可以当作真的,符号是中介物。绘画的绝对写意性,决定了绘画的必然符号化。画家超越了自然物象与视觉的具体形态,经过了描摹、熟练、筛选、提炼、简化以及变形、夸张、塑造、再塑造,最后典型化、象征化而至于符号化。符号使画家摆脱了具象之形的束缚,进而反省形而上的道理,来笔参造化,神与物游。
文字语言的符号化,也是一直在进步着么?值得一思。
5.2.2  “予岂好辩哉”
“思理为妙,神与物游。”[263]“妙”“理”,就是“妙言”。只要“言”,就有“理”;觉得妙就妙。
譬如万花筒,只要旋转,就有新鲜的图案;不旋转,什么事也没有。再譬如“迷宫”,绕进去娱乐,徒耗精力,终无价值。前人留下“妙理”,后人揣摩,有新感受,就添进去,再往下流传。择焉不精、语焉不详,脑不肯歇、口不愿缄、言不知简,于是以文如烟海,虽曰博大精深,可道理一仍其旧的那样简单、不变。都想独特,“新鲜”东西越后来越多。想着空前绝后,最为荒唐。人生几何,可见者几多?文字也是“游戏”,一如“万花筒”与“迷宫”,本来什么也没有,只是因为旋转、绕圈子;需要的只是时间,有精力就可以解决问题。计算机程序里有所谓的“死循环”,一如人身之“赘疣”,虽然在很忙碌地运行着,但只是它自己那一段,对于整个任务没有关系、没有任何意义。
“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264]。“言”之能力有限,见矣。在追逐学问文章的时候,忘了“微言大义”之旨[265],的确是文人的一大缺憾。
这是“语言竞争”,其激烈程度不亚于商品竞争。言之不止,理则无穷。左缠右绕、叠床架屋,东拉西扯、青红皂白,古往今来,“理”不可谓不多,然而问题不是少了而是多了,不是简单了而是复杂了。“复杂”者,复而杂也,观点虽变而意思重叠、角度虽异而概念混乱。究竟解决了些什么问题呢?志道恳切,始能透彻文字。修辞简省,是诚、是真、是智;知“道不可言”而大言之,是伪;为“辨”而“辩”,是愚。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266],孟子有很多“不得已”的时候,其好辩论的理由是感于“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然而,双方在面红耳赤后,不甘示弱,想方设法在下一回合击败对手,永无休息。——庄子指出了“辩论”的弊病,即“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其愚蠢之处正如“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267]。辩论的“不得已”,也许并非别无选择,属于“是不为也,非不能也”[268]之列。“辩”是一种“对话关系”,没有语言、没有关系,就没有“辩”,所辩的“理”更不存在。
“道为智者设,辩为达者通,书为晓者传,事为见者明”[269]。
5.2.3  困惑与新图
所有的语言,最后都要落实到“语言分析”、“术语学”、“措辞学”上,其实就是“概念”的认同上。“认同”,就需要传统的、习惯的、大多数人的“经验主义”或“常识”[270];而这些,又往往难免其主观性、模糊性与歧义性,被采纳或被拒绝是偶然的,完全统一与一致是不可能的。于是,有“真正的知识”,也有“含混不清的知识”[271]。
要言的,是“道”、是“意”,但那恰恰又是难言的。语言障碍,尤其存在于哲学研究之中,概念模棱两可,言之不通,靠“暗示”,捉襟见肘,这的确使人烦恼和绝望,哲学家们想尽办法[272]也无济于事。人的一切,毕竟都依靠语言来传达与留传,而语言本来却不是思维的本身,它属于“二级系统”[273],是“二手”的、间接的。
于是,“语言”被广义化、扩大化,诉诸视觉及其他;值得庆幸的是,视觉语言成为一种选择,从此可以摆脱“唯一语言”的苦恼。从人类的生存来看,“观看先于语言”[274],它虽然没有文字语言的直接教化,但诸如绘画、雕塑、舞蹈、建筑、电影、音乐等艺术形式,喜闻乐见,较之诗歌、话剧、文学等更便于直接打动观者。
佛教传入中国,起初也是依靠图像来“先入为主”的。汉明帝派使者向西方求佛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彼时佛教也被称为“像教”[275],可见设像兴教的普遍性;画家若曹不兴等也因为有了大量艺术实践的机会而知名天下[276]。虽然此“像”非真身真相,但这种通俗的视觉形式也的确有效,寺庙中高大威严的金身佛像的确有威慑力与感染力,从而起到教化作用。“降情诱接,岂穷妄相”;“自假相以庄严,且托真而教导”[277],正因为承担着这种社会功用,艺术开始了真的实践,不再停留于理论上的思考。
一纸佛像之庄严,竟堪与千万字经籍同功效,奇了!绘画与宗教的联姻,产生出如敦煌壁画那样的绝世之作。创作心态的严肃性与崇高性,便可远离俗尘。由于年代的玄远,当初绚烂的色彩敷陈早已消褪不少,但那墨亮的线描勾画,依然精神焕然。色彩地位的淡化,凸显出墨色勾线的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因着这种契缘,文人的审美情趣得以胜利,写意与求简的期望得以发挥和实践。
艺术实践之外,有了艺术理论。艺术理论是靠文字语言陈述的,而文字语言具有不可靠性。艺术本身有不确定性,艺术理论也有模糊性,再用不可靠的文字语言来讨论,简直不可想象。文字,总要阅读才能领会;画,睁眼欣赏便是。相对于文字语言来,视觉语言要省力得多。
不管怎样,走过文字之旅、逃出语言的“迷宫”后,疲累的脑子虽然还会继续运转,但却总是可以尽情享受一下视觉活动的快乐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不缺少什么、我们缺少什么。

5.3  语言的启示
为了说清楚不见得能说清楚的东西,我们讨论;讨论就要说话,说话就要费力,费力未必讨好,除非我们不说。有些话看来不沾边,却是问题的根源;有些话看来直奔主题,其实是浅薄。
“画”意本可以不靠“话”来传达,但艺术理论恰恰靠“话”来解决。高明的“画语”方式,要遵从“话语”实践失败与成功的经验,就是“简”而再“简”,“言简意赅”;做到很难,正因其难,才有努力实现的必要。
八大没有留下画论,他的话全在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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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孟子·尽心上》。
[2]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见:《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6页。
[3] “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见:沈括《梦溪笔谈·续笔谈》,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434页。
[4] “对柏拉图来说,神的功能是巩固和解释宇宙的秩序与合理性。”见:[美]戴维·林德伯格著《西方科学的起源》,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7页。关于“在”这一概念,海德格尔归之于形而上学的最高层次,并对“在”的本质及其与“形成”、“表象”、“思”、“应当”诸方面给以关照。见: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另:“范畴之形而上的推证”(metaphysical deduction of category),“范畴之超越的推证”(transcendental deduction of category),依此来认识“存在”(existence)、“存有”(being)等概念的属性,有落实的意义。见:牟宗三《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0-161页。另:“真理的寻求者希望最终弄清奥秘,确立说明事物存在方式的那些事实、原理和理论。道的寻求者力图发现促进社会和谐地存在的种种行为方式”。见:[美]郝大维、安乐哲《汉哲学思维的文化探源》,《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页。外国学者以为找到了一个词“truth”,可以与“道”、“真”或“理”相对应,其实很浅薄。中国哲学思维中的“道”与“真”,均不是单纯的物质的客观的意义,都同时包含精神的主观的因素,是比“truth”即真理、真实意义复杂而模糊、通透得多的一个概念,“道不可言”,“言而非道”,这样的语境方法,只能意会。
[5] 《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2页。另:“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无问,问无应”。另:《老子》第56章。另:《庄子·内篇·齐物论》:“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庄子·外篇·天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外篇·知北游》:“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庄子·杂篇·寓言》:“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又:《列子·说符》:“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
[6] “强为之容”、“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见:《老子》第15章、25章。
[7]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见:《论语·阳货》。另:“凡可以说的都可以清楚地说,而对于不可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见: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名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另:“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5页。
[8] 《老子》第55章。
[9]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见:《论语·卫灵公》。
[10] 《论语·雍也》。另:“小根智之人若闻法,心不生信”、“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是最上乘”。见:《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另:“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见:《老子》第41章。
[11] 《论语·卫灵公》。
[12] 《中庸》第一。
[13] 《周易·系辞上》。
[14]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而至于命。”见:《周易·说卦》。另:“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见:《孟子·尽心上》。
[15] 庄子提出“缮性”说:“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见:《庄子集解·外篇·缮性》,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36页。
[16] 《孟子·告子上》。“性”,是本质、本真、本性之意,而非性欲之俗解,英文译作“nature”而非“sex”,则最为清楚。至于“心”,英文译作“mind”,即抓住心智、思想成分,而非物质器官的“heart”
[17] 《内篇·人间世》:“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外篇·达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外篇·山木》:“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杂篇·徐无鬼》“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杂篇·则阳》:“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杂篇·让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杂篇·渔父》“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18] 《庄子集解·内篇·养生主》,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页。另有:“顺之以天理”(《外篇·天运》,同书第123页)、“遁天之理”(《外篇·刻意》,同书第133页)、“论万物之理”(《外篇·秋水》,同书第144页)、“从天之理”(《杂篇·盗跖》,同书第266页)、“析万物之理”(《杂篇·天下》,同书第288页)。“天理”,英文译作“heaven’s principle”,只是着重了自然规律性这一层面,对于“法尔如是”的那一难言的认识,尚有不逮。
[19]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第二十七。
[20] 《论语·述而》。另《论语·公冶长》。
[21]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8、101、294页。
[22]  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40页。
[23]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见:《周易·系词下》。“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见:《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第四十四》。
[24]  如罗大经将道学与心性相互参照,以心脉论学理,渗透“天人合一”思想,甚是独到,亦深堪玩味。“敖器之善察脉,尝言心脉要细、紧、洪,备此三者,大贵大贤也。赵季仁举似谓余曰:‘此非论脉,乃是论学。’余曰:‘小心翼翼,细也;务时敏求,紧也;有容乃大,洪也。’季仁曰:‘正是如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6页。另:“天一而已,四时之寒暑温凉,总一气升降为之,其主宰是气者,即昊天上帝也。”见:黄宗羲《破邪论》,《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4页。黄宗羲认为“天”、“昊天上帝”等均主宰于“气”,而“气”与理以及流行与主宰、阴阳与太极、象与太极、变者与不变者,都是一个意思。参见:李明友《一本万殊——黄宗羲的哲学与哲学史观》,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25]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见:《孟子·尽心上》。
[26]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尚书·大禹谟》。
[27] 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第一》。
[28] 北周武帝宇文邕在建德二年(573年)大开三教义理大会,四年后开始“灭佛”,为了统一政治思想,随即搞了一个“通道”,即会通三教,合称为“道”,并下诏有云:“至道弘深,混成无及;体包空有,理极幽玄”、“三墨八儒,朱紫交竞;九流七略,异说相腾”、“济养黎元,扶成教义者,并宜弘阐,一以贯之”。见:《周祖废二教已更立通道观诏》,《广弘明集》卷十,引自王仲尧《易学与佛教》,中国书店2001年版,第136-137页。
[29] “吾国道学,殊重形上,契同于易;下接神话,非止于巫。”见:《崂泉铭》,《范曾诗稿》,华宝斋书社2002年版,第77页。
[30] 《周易·系辞下》。
[31] 此黄宗羲对儒学史的概括。见:李明友《一本万殊——黄宗羲的哲学与哲学史观》,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32] “佛也者,体道者也。道也者,导物者也。应机顺通,无为而无不为者也。无为,故虚寂自然;无不为,故神化万物”,见:孙绰《喻道论》,《弘明集》卷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册第642页。
[33] 南朝僧慧琳《白黑论》以白代儒,以黑代佛,说明黑白无高下,乃殊途而同归。见:王仲尧《易学与佛教》,中国书店2001年版,第85页。
[34]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汤用彤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页。又:牟子《理惑论》释“佛”曰:“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认不伤,在污不染,在祸不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释“道”曰:“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蜿蜒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另:“禅”本老庄,不必从印度传来,深悟禅法的黄庭坚与董其昌,便都指出这一点,可谓知言。“《列子》书时有合于释氏,至于深禅妙句,使人读之三叹,盖普通中事不自葱岭传来,信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本卷二十七)。又:“古德有初时山是山、水是水;向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又向后,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等次第,皆从《列子》心念利害、口谈是非;其次三年心不敢念利害、口不敢谈是非;又此三年,心复念利害、口复谈是非。不知我之为利害是非,不知利害是非之为我,同一关捩,乃学人实利悟境,不待东京永平时佛法入中国,有此葛藤也。读庄、列书,皆当具此眼目。”(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一)
[35] 《论语·里仁》。
[36]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见:《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8页。
[37] 《老子》第21章。另:“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老子》第14章。
[38] “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尚为无焉。”见:《道意》,《抱朴子内篇校释》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0页。“恍惚”、“若有若无”,就是不能明确表示,能明确表示的,是自然语言比如数学,而哲学语言不能“明确”,假如要给“道”一个相对明确的定义的话,似可用数学中的“函数”表述形式来仿佛之:“y=f(x)”。简洁而丰富、模糊而明确:右边给出一个数值x,左边就有一个数值y与之对应,x、y、f的确有明确的关系,但它们是什么,又都不确定。
[39] 《中庸》第一。
[40] 《庄子集解·外篇·秋水》,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44页。另:“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见:《庄子集解·外篇·缮性》,同书第135-136页。
[41] “理”,“《说文》:治玉也。”见:《订正六书通》,上海书店1981年版,第174页。初为剖析之义,有治理、条理、肌理、文理、调理、理由等义。另:“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见:《孟子·万章下》。所谓“金声玉振”,乃谓条理分明、秩序井然,美在焉。
[42] “以明理为主;若理不明,纵使墨色烟润,笔法遒劲,终不能令后世可法可传。郭河阳云:‘有人悟得丹青理,专向茅茨画山水。’正谓此。”见:唐志契《绘事微言》,《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29页。另:“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于理则失物之真。”见:韩拙《山水纯全集》,《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39页。
[43] “艺术从事于真实的事物,即意识的绝对对象,所以它也属于心灵的绝对领域。”见:黑格尔《美学》,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卷第129页。
[44]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495页。
[45] 古希腊毕达哥拉斯(约前570-前475年)学派用数学方法来研究美学,提出“美是数的和谐”之说。他们认为数的存在(reality)是宇宙万物的本原,万物的本质皆可归结为数的规律。数是和谐之源,和谐的球形世界由数派生、数是和谐的范式,数量关系以及对立因素造就和谐,人与自然的美集中与聚合皆是神的物化,艺术是摹仿这种自然。见:袁鼎生《西方古代美学主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3-65页。
[46] 2002年5月9日,在南开大学伯苓楼学术报告厅,为纪念是年杨振宁先生80寿辰,举办了“陈省身、范曾先生谈美”的联袂报告。陈省身先生在他题为《数学与美》的报告中漫谈“数学与美”。宇宙世界万象纷陈,有着一种伟大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恰可用数学公式来表示。公式的演算应该做到削繁就简,最后的形式最简,才最漂亮。他表示自己热爱艺术,喜欢中国的老庄哲学与古典诗词,并以 “1-1/3+1/5-1/7……=π/4”、“lgAB=lgA+lgB”、“eiπ=-1”等数式关系为例来欣赏其美。他把奇妙的数字关系式比作“一幅美丽的风景画”,认为如果不能体会其中的大美,是“当不成数学家的”。范曾先生则在以《大美不言》为题以论艺术与科学的分野与联系,并阐发回归古典、回归自然的信念。两先生的报告,从科学和艺术的不同视角阐明了美的本质,展示了“道法自然”的客观真理性。科学和艺术,会在二十一世纪有更多的邂逅,但那是在不可视的地方,那是一种本质精神的交流,而不是表面的趋同或者相互的误解。
[47] “宏伟是一种相对论。真正的宏伟只能借元素与元素之间最准确、最细的关系这种手法达成。”见:《我们向何处去》,《欧美现代艺术理论》,吉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卷第175页。
[48] 玻恩、卢瑟福、狄拉克等人盛赞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因为他们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一科学语言的深刻的“美”。见:[美]S·钱德拉塞卡《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第一推动丛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177页。原著名为: Truth and Beauty: Aesthetics and Motivations in Science,意即“实在与美——科学的冲动与美感”。科学的追求与动机,当然不同于艺术行为,但是,美以及科学对美的探求,是客观存在,一流的科学家实践到了。比如数学的“美”,是暗含着的,非常人能领略到;昨天还是抽象的,今天就可能变成具体的。黎曼死后四年,爱因斯坦才出生,而黎曼的“黎曼几何”似乎是事先预备好了,专门等着爱因斯坦建立“广义相对论”时来使用,奇啊!
[49] 狄拉克(P.A.M.Dirac,1902-1984年)的名言就是:“把方程式弄得美一些较诸把它们弄得切合实际是更为重要的。”见:[美]亨利·哈里斯《宇宙作为人的创造物》,《科学与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54页。
[50] 明人王骥德《曲律》论“字法”甚为微妙,有云:“下字为句中之眼,古谓百炼成字,千炼成句;又谓前有浮声,后须切响。要极新,又要极熟;要极奇,又要极稳。虚句用实字铺衬,实句用虚字点缀。务头须下响,勿令提挈不起。压韵处,要妥帖天成,换不得他韵。照管上下文,恐有重字,须逐一点勘换去。又闭口字少用,恐唱时费力。令人好奇,将戏剧标目一一用经、史隐晦字代之……”见:王骥德《曲律》,《中国文论精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38页。
[51] 沈颢《画麈》,《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20页。另:“当知微有点画处,皆是笔心实到了,不然,虽大有点画,笔心却反不到,何足之可云。”见:刘熙载《艺概·书概》,《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08页。
[52] 王原祁《麓台画跋》,沈子丞《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91页。
[53] “The‘energy’” is of course our own physiological reaction.”  Basic Design:The Dynamics of Visual Form.  P106. Maurice de Sausmarez,The Herbert Press ,1992, London. 书名可以译作《基本设计:视觉形式的力量》。“气”,英文译作“ether”(中文译作“以太”),即已着重在“场”这一认识上,而超脱于物质的“气体”(gas)这一认识上。
[54] “夫纸者阵也,笔者刀鞘也,墨者鏊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扬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夫欲书者,先乾研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书。” 见: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6页。
[55]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317页。
[56]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266页。另:“美是通过许多数字,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的。”见:E.潘诺夫斯基《视觉艺术的含义》,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3页。
[57] 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58] “不管是诗歌、音乐、舞蹈、建筑、书法还是任何一种工艺,都证明了人类喜欢节奏、秩序和事物的复杂性。”见:贡布里希《秩序感》,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59] 《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730页。
[60] 同上第2卷第404页。
[61] 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8页。
[62]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642页。
[63]《孟子·告子上》。
[64] 梁时沈约已拈出“义理”二字并特重之,有“结习纷纭,一随理悟”、“事以例分,义随理合”、“可以理求,证得妙果”之倡。见:沈约《内典序》,《全梁文》卷30,《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册第307页。宋儒的“义理之学”,又称“宋学”、“道学”、“理学”,以道德、性命、理气、理欲、心性等内容为研讨对象。唐时李翱提出“复性”之说,主张消除情欲,恢复善性,已开理学端绪。宋初复兴儒学运动,范仲淹开宋儒学义理先河;至于北宋中期,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等从不同方面探讨太极、阴阳、理气、道器、两仪、心性、理欲等范畴,奠定理学基础;至南宋,朱熹集其大成。“程朱学派”(程颢、程颐和朱熹)把“性”与“理”结合得严丝合缝,故称“性理之学”,以为人性物性皆以“理”为本质,物理为自然之理,性理为人伦之理;而理学的另一学派“心学”(以南宋陆九渊和明代王守仁为代表),远承孟子“尽心”说,近袭程颢“心即理”说,以人心为宇宙的本体,以为心学即圣人之学,认为宇宙万物之理皆居于心,一切是非均为发自本心的道德自觉,其目标则是“明理”、“立心”、“做人”。
[65] 《大学》第四。
[66] “二程”自称“自予兄弟倡明‘道学’,世方惊疑”,朱熹亦赞“二程”曰“夫以二先生倡明道学,于孔孟既没千载不传之后,可谓盛矣”。见:《中国儒学百科全书》之“道学”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574页。
[67]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页。
[68] 任俊华《易学与儒学》,中国书店2001年版,第2-15,120-141页。
[69] “儒家思想虽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不是以凝固的原型进行历史的传递,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经过筛选、淘汰、保存、继承和发扬而不断创造符合时代需求的新模式。”见:来新夏《儒家思想与〈史记〉》,《三学集》,《南开史学家论丛·来新夏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1页。
[70]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见:《中庸》第二十五。
[71] 关于“诚”,《中庸》所论甚多:“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至诚如神”。“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见:《中庸》第20、21、24、25、32。
[72] “诚”与“敬”是意义密切的两个概念;但须有所区分。“心的本初的统一性(the original unity)称为‘诚’,而这种状态在活动中得以保持的过程称为‘敬’(composure)”。见:[英]葛瑞汉《二程兄弟的新儒学》,《当代海外汉学家名著译丛》,大象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页。另:“发于外者谓之‘恭’,有诸内者谓之‘敬’”、“‘敬’是持己,‘恭’是接人”。(程颢、程颐《二程遗书》)“诚”(integrity)的意义包括完整、完善、完美、完全、纯正、正直、诚心、诚实等,不是简单的道德意义的“真诚”(sincerity)。
[73] 《大学》第七。另:“诚于中,形于外”;“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74] “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见:《孟子·离娄上》。
[75] “意诚自定则心正,始学之事也”,“明善在明,守善在诚”,“诚则自然无累,不诚便有累”,“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河南程氏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卷6第135、137、141页。
[76] 《周易·系辞下》。
[77]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551页。
[78] 若《花果鸟虫册》以及68岁所作的《鱼鸟卷》诸作。见:《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744-747页、第5卷第1217页。
[79] “……暌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见:马一浮序熊十力《新唯识论》,《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熊十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
[80] 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第一》。另:“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定格,无待于裁熔。”见:《文心雕龙·隐秀第四十》。
[81] 《庄子集解·杂篇·渔父》,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5页。另有:“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
[82] “欲一言而寤,则尊天保真。”见:《淮南子》卷二十一《要略》。
[83]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见:《老子》第55章。又:“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10章);“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第20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28章)。
[84]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见:《孟子·离娄下》。
[85] “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见:《大学》第10。
[86] “皮亚杰注意到,爱因斯坦有关空间、时间与光的新观念,和非常年幼的儿童对它们的观念之间大有相似之处。”见:[美]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
[87] 梁时沈约(441-513年)云“性灵特达,得自怀抱;神功妙力,无待学成”。见:沈约《内典序》,《全梁文》卷30,《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册第307页。刘勰(466-539年)云“综述性灵,敷写器象”。见: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第三十一》。钟嵘(468-518年)云“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见:《诗品注释》,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34页。
[88]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215页。另参:张炯等《中华文学通史》第4卷,华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503页。
[89] “……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唐顺之(1507-1560年)《答茅鹿门知县书》,《荆川集》七,见: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文学八论》第七种,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115页。
[90] 对道学与孔孟思想大不以为然的李贽,对“童心”之说则立场坚定,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见:李贽(1527-1602年)《童心说》,《焚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卷3第98、99页。另:“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见: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中国文论精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页。“不愤则不作”,此则继承先贤论文脉统,战国屈原《惜诵》即有“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之句;汉时《淮南子》有“愤于中而形于外”(《齐俗训》)、“愤于中而应于外”(《修务训》)之语;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更总结前人经典“大抵圣人发愤之所为也”。不愤不作之观点,有人以为是意在突破儒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教条束缚,其实未必然;“发愤”与“不怒”,并不矛盾,尽可以先行“发愤”,然后到底复归于“不怒”,平静下来,中和为本,这便是儒家的中庸思想的宏阔、涵容与伟大之所在,否则,一路愤怒下去,还得了么?
[91]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真人所作,故多真声”、“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见:袁宏道(1568-1610年)《叙小修诗集》,《袁中郎随笔》,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165、166页。另:“直写性情”(《叙曾太史集》);“情真而语直”(《陶孝若枕中呓语》);“独抒己见,信口而言,寄口于腕”(《叙梅子马王程稿》);“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识张幼于箴铭后》)。
[92] “内省诸心,不敢先有学古不学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见:钟惺(1574-1625年)《〈诗归〉序》,钟惺、谭元春《诗归》,引自《中国文论精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58页。
[93] “古今之性情无尽,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非一文;而游女、田夫、波臣、庶客,无一非文人也。”见:黄宗羲(1610-1695年)《明文案》序上,《黄梨州文集》,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88页。
[94] 雍乾时,诗坛有两大派别,即以沈德潜为首的“格调”说诗人与以袁枚为首的“性灵派”诗家,此外尚有提倡“肌理”说的翁方刚一派。“性灵派”诗人袁枚与赵翼、蒋大铨并称乾隆三大家。“(杨诚斋曰)‘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认’……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见:袁枚(1716-1797年)《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4页。另:“诗写性情,惟吾所适”(卷一);“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卷五);“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有格无趣,是土牛也”(卷七);“诗不可以木”(卷十五);“诗者,人之性情也”(《补遗》卷一);“独写性灵”(《补遗》卷五);“性灵独出”(《补遗》卷七)。“异军突起性灵说”(见:郭英德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54-556页),反对所有拘泥真情的格套,当是对“温柔敦厚”诗教思想的一个反动;但是,无论如何,“独抒”出来的“性灵”也不可能离谱,它仍在“中庸”思想之下,换言之,“性灵”的归途在中和,摇荡之后,复于平静是必然的。
[95]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见:袁宏道《会心集叙》,《袁中郎随笔》,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页。至于“理”与“趣”的关系,有有理而有趣者,有有理而无趣者,有无理而有趣者,有无理亦无趣者。有理有趣、理趣兼备、理趣俱得,是诗也是画的高标准、严要求,很难办到。画中之“趣”好理解,画中之“理”是什么?值得思考。
[96]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40页。
[97] 刘小晴《豪华落尽见真淳——董其昌书法艺术初探》,《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第739页。
[98] “夫内之得有浅深,外之来有轻重。内重则可以胜外之轻,得深则可以见诱之小。”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河南程氏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
[99] “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惟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见:袁宏道《呙氏家绳集序》,《袁中郎随笔》,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页。
[100] “云林之妙,味淡而旨;有意求之,失云林矣。”[清]潘曾莹《小鸥波馆题画诗》卷一,《小鸥波馆画著五种》,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6页。
[101] “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非性灵阔澈者不易证入,所谓气韵必在生知,正此虚淡中含意多耳!”见:李日华《六砚斋笔记》,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上册第132页。
[102] “以不似似之。真在气不在姿也。”见:石涛题《自画山水卷》,《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11页。
[103]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7页。性灵或称灵性,包含着精神、心灵、灵魂、精魄、才气、才情、才质、气质、本性、天性、天赋、秉性、脾性、灵机、天机、真情、性情、品性、素质、活力、怀抱、胸襟、风趣、趣味、兴趣、兴味、格调、韵味、韵致、神韵、神气、神会、气味、气象、风骨、风采、风味、感觉、感性、感情、情绪等等内涵。
[104]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105]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见:《论语·先进》。
[106] “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合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而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0页。
[107] 王阳明《传习录》,陈荣捷《传习录拾遗》第4条,《传习录详注集评》,台北学生书局1983年版,第391页。或见: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5页。
[108] “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者。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上之实证论、伦理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见:《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王国维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册第116页。
[109] 元人杨维桢的“铁崖体”,“怪怪奇奇”,然而正是他“性灵”之所在;其学问之“怪”,成长自他少时撤梯楼上、诵读五年的生活环境,是一种长期结成的不谐于俗的癖性,当然不仅“不会偏于平易浅俗”,而且还特具“高古之资”,其影响到明人“公安派”也是情理之中了。“何以说‘公安派’是受‘铁崖体’的影响呢?元人论诗都带一些性灵的倾向;由铁崖体的作风之表面而言,怪怪奇奇,似与性灵说相抵触,实则他的怪怪奇奇是他性灵之表现,所以与他诗论之主张不相冲突。”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页。
[110] 恽寿平《瓯香馆画跋》,《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8页。
[111] 《山水册》之一至之八、《书画册》之十四,《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872-875页、第2卷第359页。
[112]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
[113]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年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见: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下册第1135页。
[114] 僧肇《不真空论》,任继愈《佛教经籍选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
[115] 偏执于我或法,便有两误区:一,过分讲自我,沦于“我执”(或称“人我执”、“我见”、“身见”),其不知缘起、无常,被色空烦恼所困而不能解脱;二,以为自然外界实体独在,不知唯识之理,把“内识转似外境”,“执为实我实法”,便又堕入“法执”(或称“法我执”、“人执”)。“我执”与“法执”均为佛学术语,类似于“唯心”与“唯物”之分,但这两个概念也有其本身的不完善性,偏重任何一方便会忽视两者的辨证联系。梁启超以为“境”是心造之物,一切物境是虚幻的,只有心造之境才是真实的,缘由就是物境的悲欢差别,皆因心境之悲欢差别而造成。“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唯心’”,人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就在于“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见:梁启超《惟心》,《梁启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520页。
[116]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见:《庄子集解·外篇·应帝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5页。
[117] “圣人之学以无我为本。”见:王阳明《别方淑贤序》,《阳明全书》七,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4页。另:“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著,只是一个‘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有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见:王阳明《传习录》下,《阳明全书》三,同书第86页。
[118]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见:《庄子集解·外篇·天道》,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3页。
[119] 僧肇《不真空论》:“岂谓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然后为真谛乎?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即伪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逆,故虽无而有;物莫之逆,故虽有而无。”《般若无知论》:“圣心虚静,无知可无,可曰无知,非谓知无。”见:《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卷第145、150页。
[120] “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见:《周易·谦第十五》。
[121]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122] “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123] “此是如来最后说法。如是世尊进入初禅,出初禅进入二禅,出二禅进入三禅,出三禅进入四禅,出于此处进入空无边处,出空无边处进入识无边处,出识无边处进入无所有处,出无所有处进入非想非非想处,出于此处遂进入灭尽一切想与受处”。见:渥德尔《印度佛教史》,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76页。另见:蔡宏《般若与老庄》,《儒道释博士论文丛书》,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29页。禅,又曰禅定,乃梵语Dhyāna之音译,意即“静虑”、“思维修”、“弃恶”、“功德丛林”等,谓心注一境、正审思虑,又称“善性摄一境性”。见:《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1页。“静”与“定”,英文译作“stillness”“stablity”,基本意思是,但仍不能传达物质运动方面的“静止”之上的那种精神的“静”“定”。
[124]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见:陆机《文赋》,《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册第762、764、772页。另:“寂然凝虑,思接千载;稍焉动容,视通万里。”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另:“借智探虚,乘心照理;区区怀抱,融然靡执;俱处三界,独与神游;包括四天,卷舒万劫;闻片议而陟道场,受一言而升彼岸。”见:沈约《内典序》,《全梁文》卷三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册第307页。另:“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见:钟嵘《诗品》,《诗品注释》,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34页。
[125] 《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37页。
[126] “这种境界本不能称为认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形式了,并且也只是他们本人自己的,不能传达的经验所能了知的。”见:叔本华《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0、562页。西贤对于“镜子”的认知,也在于其客观性,如达·芬奇所谓“画家的心应当像镜子”,“画家的作为应当像镜子”,“镜子为画家之师”,“画家的精神应当像明镜一样光洁清净”。见:《达芬奇论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第41页。另:“客观不过是某个类别的虚假概念,而且是主观‘内面’的反题。”见:尼采《著述:批判版全集》,引自麦克洛斯基等《社会科学的措辞》,《社会与思想丛书》,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4页。
[127] 《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3页。
[128] “理想”——以“理”想之。一如追求“真理”,是一个永远的趋近过程;“真理”其实是动态的,是一种理想状态。这个无限趋近的过程,类似于数学上所云之“无穷大”。“无穷大”用符号∞表示,又可以分为“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无穷大”不是一个常量,也不是一个数,它只是表示一个无限趋近的过程,它也并不是用来表示无限的空间或者时间。诸如“返朴”与“归真”之类说法,也是一种理想之说,也是一个无穷尽的趋近过程;所返之“朴”与所归之“真”,如数学上的“0”,是一个理想值,人之活动,或正或反,其绝对值为“0”是不可能的。
[129] 程颢、程颐《二程遗书》(《河南程氏遗书》)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页。
[130] “……是以虚己应物,必究于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变。”见:陆机《演连珠》,《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册第2027页。另:“譬如明镜,若不对象,镜中终不现象。”见:《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卷第4册第56页。另:佛说“诸法如影”,亦“如镜中象”,镜中之象“非镜作,非面作,非执镜者作,亦非自然作,亦非无因缘”。见《大智度论》,《大智度论》卷6,《释初品中十喻》,台湾和裕出版社2002年版,第1册第15页。
[131] “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见:《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132]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可容易谈哉。”见:司空图《与极浦书》,《全唐文》,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册第8487页。
[133] 司空图《诗品》,《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页。
[134] 张璪《绘境》,伍蠡甫《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57页。
[135] 1942年弘一大师圆寂前留给夏丏尊居士的遗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见: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315页。
[136] “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艮用之病多”;“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剿袭敷衍之弊大”。见:袁枚《随园诗话》卷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16页。
[137]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见:王国维《人间词话》。另有:“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138] “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见: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之所以如此自信其“境界”说,大概他看到了严沧浪“兴趣”说与王阮亭“神韵”的说的主观与感性的成分居多,而“境界”二字则兼顾了理性与客观。“兴趣”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见:严羽《沧浪诗话》,《严羽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页。另“神韵”说参见:王士祯《渔洋诗话》,《中国学术名著提要·文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83页。倘若细致分析,境界说的客观与主观也不对等,似乎客观成分居多,而另外一个相近的概念“意境”,似乎更有优越性,王国维自己也在无意识中说了出来:“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 《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452页。王国维把“意境”与“境界”二概念错综混用,这“来自于他的‘意境’概念潜伏的涵盖范围的不统一”。见:饶芃子等著《中西比较文艺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页。
[139] “……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见:《礼记·祭义第二十四》。
[140] 龚定庵对戴熙说,“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苍然堕几席前,不关风雨晦晴也。”见: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页。
[141] “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见: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63页。
[142] “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见:沈颢《画麈》,《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19页。
[143] 张潮《幽梦影》,黄山书社1990年版,第10页。
[144] 恽寿平《南田画跋》,沈子丞《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37页。
[145]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94页、102页,下册第233、272、276页。
[146] “佳山水、佳风月、佳朋友、佳宴谑、佳吟咏、佳考撰、佳梦游,约略在岑寂牢骚时遇之为多”;“笔墨神理,非遇境不出,非人境相得未遇也”;“吴山楚水,此中兴复不减,亦复弗可以或忘。”见:《湘管斋寓赏编》卷6,《美术丛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册第2748页。
[147] “陶潜在‘悠然见南山’时,杜甫在见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时,李白在觉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时,辛弃疾在想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时,姜夔在见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时,都见到山的美。在表面上意象(景)虽都是山,在实际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种境界。”见:朱光潜《诗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
[148]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149] 《老子》第十六章。
[150] 恽寿平《瓯香馆画跋》,《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8页。
[151]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石涛画语录》山川章第十一,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8页。
[152] 《山水》,《山水鱼鸟册》之七,《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492页。
[153]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第116-120页、152页。
[154]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见:《庄子集解·内篇·大宗师》,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8、66页。另:“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见:《庄子集解·外篇·马蹄》,同书第84页。
[155]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13页。
[156] 朱熹集注《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4页。
[157]《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66页、上册第147页。
[158] “科学家实验自然之时,必离我于自然,即以我为实验者之谓也;文学家描写自然之时,必融我入自然,即我与自然为一之谓也。”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
[159] 如论“冲淡”曰“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论“洗练”曰“空潭写春,古镜照神”、“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论“疏野”曰“惟性所宅,真取弗羁”、“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论“实境”曰“取语甚直,计思匪深”、“情性所至,妙不自寻”,论“超诣”曰“远引若至,临之已非”、“诵之思之,其声愈希”,论“飘逸”曰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论“流动”曰“夫岂可道,假体如愚”、“来往千载,是之谓乎”。见:《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14、28、33、37、39、43页。
[160] “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见:元好问《陶然集诗序》,《元好问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下册第45页。
[161]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上卷第13页。
[162] “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宗,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或正宗”,钱钟书在研究中国诗与画关系时有此结论,这结论建立在“旧诗或旧画的标准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见: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页。
[163] “在表现言辞上,诗胜画;在表现事实上,画胜诗。”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年)曾论述过诗与画,他把画与诗的关系比作“事实与言辞之间的关系”,前者靠耳,后者靠眼;“绘画与诗的关系正如物体与物体的影子”,影子可以肉眼得见,而想象的形象不能看见,“想象的所见及不上肉眼所见的美妙”。至于说“画是哑巴画,诗是盲人画”,即与画是无声诗、诗是无形画之说异曲同工。见:《达芬奇论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第20、23页。另:“诗人有自己的调色板,如同画家之有不同的辞藻、段落和语调。”见:《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7页。古罗马帝国时希腊作家普卢塔克(Plutarch,约46-119)则把诗与画绝然分来,其立言有偏激,但也不是无端的,他说“绘画绝对与诗歌无涉,诗歌亦与绘画无关,两者之间绝对不相得益彰。”见:《美术译丛》,1982年第1期,第31页。
[164] 张岱《与包严介》,《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52页。
[165] “莱辛承认诗歌和绘画各有独到,而诗歌的表现面比绘画‘愈广阔’”。见:钱钟书《读〈拉奥孔〉》,《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5页。
[166]“造型艺术应该是一种无声的诗的艺术。”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1775-1854年)语,他与费希特、黑格尔为康德之后德国唯心主义运动的三大巨人。见:《美术译丛》,1987年第1期,第69页。
[167] 苏东坡论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见:《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东坡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卷5第261页。
[168] 《宣和画谱》,《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538页。
[169] 八大《题画奉答樵谷太守二首》:“禅分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禅我弗解,学画耶得省。至哉石尊者,笔力一以骋。密室宗少文,天都卢十景。传闻大小李,破壁走燕郢。愿得诗无声,颇觉山为静。尊者既括目,嘉陵出俄顷。”见:《八大山人诗与画》第103页。
[170] 假如耐心揣摩八大那莫名其妙的句子,其实也并非完全无踪迹可巡。若《题双孔雀图》那首怪诗,联系当时时局与他的处境,当有暗合,而那呆头呆脑的、站在危石上的孔雀,也的确不像一般的形象。“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孔雀”以花翎指代清朝官员;“名花”指牡丹富贵;“雨竹屏”引与他曾交往过的府官宋荦《竹屏》诗并暗连他家的泪竹(或名雨竹、湘妃竹、斑竹)屏;“竹梢”即竹头暗指官员顶戴;“三耳”则有两典可稽,《孔丛子》载奴才“臧三耳”特别机灵,《搜神记》“三耳秀才”狡诈凶狠;“逢春坐二更”则喻虽春风得意,日子终不可长。见:《八大山人诗与画》第66页。另可参见:李叶霜《八大山人〈孔雀图〉的秘辛》,《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248页;图见同书第1卷第206页。
[171] 八大计有“三月十九日”、“个相如吃”、“忝鸥兹”、“拾得”、“何园”五种,“均寓较深含义”。见:杨仁恺主编《中国书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29页。69岁(1694年)时画上出现花押印,时值明亡五十年整,故普遍认为此画押为“三月十九日”五字的连写;另有“十月三日”之画押,见:白谦慎文,《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046页。在八大山人的用印中,最有意味的莫过于他的“齿形印”(或称“口齿印”、“屐形印”),始于他60岁(1685年)时,可以识作“个山”、“个山人”、“一仙”、“一山人”、“山人口如扁担”。今所见者有8种之多,彼此之间形状略有差异。图见《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912页第64,第913页第74、78、80、84,第914页第86、93、98页。谢稚柳释之为“山人口如扁担”,见:《故宫文物》月刊,1994年3月,总第8卷第12期,第86-87页。
[172] 《山水花鸟册》之三,《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13页。
[173] “……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图画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丹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南西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今想见芝山人。”见:《八大山人诗与画》第80页。或见:万兆凤《释八大山人题画诗〈河上花歌〉》,《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281页。
[174] 谢榛《四溟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页。
[175]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册第57-58页。
[176] 《古逸》之《书井》云:“源泉滑滑,连旱则绝。取事有常,赋敛有节。”沈德潜论曰:“书井忽然触到赋敛。古人随事寄托,不工肖物。”又,《带铭》云:“火灭修容,慎戒必恭。恭则寿。”沈氏评曰“语极古奥。‘恭则寿’,所谓威仪定命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题《鼎铭》)见:沈德潜《古诗源》,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5、8、9页。
[177] 叶燮《原诗》内篇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178] “《易》中的象,与《诗》中的兴,本是一回事,所以后世批评家也称《诗》中的兴为‘兴象’,西洋人所谓意象、象征,都是同类的东西,而中国术语说来,实在都是‘隐’。”见:闻一多《什么是隐语》,《神话与诗》,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119页。
[179] “诗并不试图去成为一种预言。确切地说,由于它设置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它暂时抛掉了一般的预言和世俗世界。按照这一观点,诗的语言便是自己的根基,它不求助于周围外在的现实或日常的语言而起作用。诗超越于这些维度,它基本上是反省的。”见:[美]D.C.霍埃《批评的循环》,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2页。
[180] 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19页。
[181] “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见:苏渊雷、高振农选辑《佛藏要籍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册第632页。
[182] “气不遂文,文常使气;材不值运,必欲师心。霞间得语,莫非抚臆;松石能言,必解其趣。”见:萧绎《金楼子·序》,《全梁文》卷17,《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册第186页。
[183] 八大在题诗中有时在某个字下注解读法,如《鹌鹑》中“事”下注“上声”、《鱼》中“饭”字下注“上声”、《水仙兰花图册散页》中“妇”字下注“上声”字样,由此可证其懂诗规、守法则。见:《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13页、3卷第710页、第4卷第736页。
[184] 周裕锴《绕路说禅:从禅的诠释到诗的表达》,《文艺研究》2000年第3期,第50-55页。
[185] 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16-217页。
[186] “吾宗先德,善于诗文者,非以此自多,欲假以敷畅佛理,晓人心地耳。明教曰:‘禅伯修文岂徒尔,要引人心通佛理。’”见: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卷1,黄宾虹、邓实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册第61页。
[187] 八大山人诗《题画》,《八大山人诗与画》第79页。
[188] 《妙悟》,《神思编》,《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3-72页。
[189]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1页。
[190] “经云: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其义如何?以言显义,得义言绝,义即是空,空即是道,道即是绝言,故云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谓得义实际。”见: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卷第4册第182页。关于“言语道断”义,见:《佛光大辞典》,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台湾佛光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3卷第3007页。
[191] 《金山昙颖禅师》,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二,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第4页。
[192] “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流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涵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见:叶梦得《石林诗话》,《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406页。
[193] 参见郭英德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86-390页。另: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55-381页。
[194] 严羽《沧浪诗话》,《严羽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页。另:关于严羽论诗与禅的关系,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有专论甚详,见该书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9-71页。
[195] “正信因果,亦可以欣厌而修者,是凡夫禅;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是小乘禅;悟我、法二空所显真理而修者,是大乘禅;若悟自心,本来清净,了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禅。见:圭峰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三,苏渊雷、高振农选辑《佛藏要籍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96] 八大山人《传綮写生册》之《玲珑石》题诗,见:《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14页。或见:《题奇石图》,《八大山人诗与画》第15页。
[197] 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一《宗派》,《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87页。
[198] [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38页。
[199] 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饮冰室合集》,上海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4册第86页。又:“书派之分,南北尤显。北以碑著,南以帖名。南帖为圆笔之宗,北碑为方笔之祖”,“虽雕虫小技,而与其社会之人物风气,皆一一相肖有如此者,不亦奇哉!”南碑北帖差异之论,清季以降所论甚夥,若阮元《南北书派论》与《北碑南帖论》、包世臣《艺舟双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各有论述。地理区别对艺术有相当的影响力,西人也有类似之见;若:“一切艺术,不仅反映出艺术家的经济环境,而且还反映了艺术家所处的地理环境和当地的地理条件。”见:房龙(W.H.Van Loon)《房龙论艺术》,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
[200]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故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6页。褚季野所言“北人学问”与“南人学问”,若分别指盛行于北方自汉以来的经学与兴起于魏晋之际的玄学,也许确当,若移论其他则未必。见: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82页。明人王骥德关于南北曲之别,论述甚详,有云:“南词主激越,其变也为流丽;北曲主慷慨,其变也为朴实”;“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此情少而声情多,南声情少而辞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见:王骥德《曲律》,《中国文论精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22-623页。另:“南词重板眼,北词重弦索。”见:吴梅《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
[201] “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顿渐,人有利顿,故分渐顿”。见:《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51页。另:“华人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见:谢灵运《辨宗论·答法勖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册第313页。
[202] 禅宗始祖菩提达摩,下传慧可、僧璨、道信,至五祖弘忍而始有南宗慧能、北宗神秀之分,时称“南能北秀”。北宗主张“拂尘看净”,要求打坐息想,强调渐修。中唐以后,慧能弟子青原行思、南岳怀让、南阳慧忠与菏泽神会等大倡“顿门”,主张心性本净、佛性本有,“即心即佛”、“见性煞稹保康鳌耙晕弈钗凇保跷蜃杂校恍刖螅踔敛恍肜穹穑病安涣⑽淖郑掏獗鸫V敝溉诵模猿煞稹保斐晌谡场<浩占谩段宓苹嵩罚谢榫?984年版,中册第43、520页。另可参:正果编述《禅宗大意》,中国佛教协会1986年版,第22页。
[203] “自生公以后,超凡入圣当下即是,不须远求,因而玄远之学乃转一新方向,由禅宗而下接宋明之学,此中虽经过久长,然生公立此新义实此变迁之大关键也。”见:《谢灵运〈辨宗论〉书后》,《汤用彤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93页。或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汤用彤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57页。
[204] “笔墨一道,各有所长,不必重南宗轻北宗也。南宗渲淡之妙,着墨传神;北宗钩斫之精,涉笔成趣。约指定归,则敷墨易,运笔难。墨色浓淡可依于法,颖悟者会于临摹,此南宗之所以易于合度;若论笔意,则虽研炼毕生,或姿秀而力不到,或力到而法不精,此北宗之所以难于专长也。”见:邵梅臣《画耕偶录》,《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下册第980页。
[205] “南北派虽不同,而致各可取而化,故于马夏辈亦偶变而为之;譬如南北道路,俱可入长安,只是不走错路可耳。”见:恽向(1586-1655年)《玉几山房画外录》,《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4页。
[206] 八大山人题石涛《疏竹幽兰图》诗云:“南北宗开无法说,画图一向泼云烟。如何七十光年,梦得兰花淮水边?”并有跋云:“禅与画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画兰,自成一家也。”又:八大《题画奉答樵谷太守二首》有云:“禅分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禅我弗解,学画耶得省。至哉石尊者,笔力一以骋……”见:朱安群、徐奔选注《八大山人诗与画》,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3、106页。
[207] “谈吐趣中皆合道;文辞妙处不离禅。”这是八大山人手书联语,江西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引自吴子南《“漫将心印补西天”》,《八大山人全集》第5第1285页。
[208] 《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794页。
[209] 拉·莫阿卡宁《荣格心理学与西藏佛教》,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03页。
[210] 邵长蘅《八大山人传》、康熙《进贤县志》卷十七《仙释·弘敏小传》,见:《八大山人生平及作品系年》第116、220页。
[211]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然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八大山人题黄安平绘《八大山人小像》(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图见《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扉页;或见《八大山人法书集(一)》,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74页。
[212] 超佛越祖禅出现后,呵佛骂祖成为时髦。“十地满心犹如客作儿,等妙二觉担枷锁汉,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槃如系驴橛……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净的故纸”。见: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学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44-277页。狂禅之风一下子惊呆了文人学者。这是何等言语!再来谈佛论禅,简直莫名其妙了。然而,“德山棒”与“临济喝”终归还是一种开示与启悟的形式,而决非徒具其表的虚张声势和装疯卖傻,它暗含了无穷奥义,背后有“大善知识”作底气。“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辱骂诸小儿,向逆顺中觅人。”见:颐藏主《古尊宿语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上册第63页。
[213] “《诗品》不言禅,水月禅之趣”,所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诗,无出此八字之妙。”见:清人张商言《竹叶厂集文》卷九《题王阮亭禅说图》,参见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60页。
[214] 水潦和尚被马祖道一当胸一脚叻诘兀蛄耍蠛簟耙泊笃妫泊笃妫“偾廖蘖棵钜澹幌蛞缓镣飞希兜酶慈ァ薄<浩占谩段宓苹嵩飞喜幔谢榫?984年版,第184页。另:“有时一喝如金刚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见:《人眼天目》,《禅宗语录辑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卷1第872页。
[215] 《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82页、第3卷第501页。
[216] 傅山《诗训》,《霜红龛集》,中国书店1977年版,第22卷第126页。
[217] 另有:“和盘拓出大西瓜,眼里无端已着沙。寄语土人休浪笑,拨开荒草事丘麻。”“从来瓜瓞咏绵绵,果熟飘香道自然。不似东家黄叶落,漫将心印补西天。”见:《传綮写生册》,《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3页。
[218] 饶宗颐《〈传綮写生册〉题句索引》,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或见:《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278页。
[219] 《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东坡题跋》卷四,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235页。
[220] 圆信跋牧溪《花果翎毛图长卷》,《式古堂书画汇考·画考》卷15,《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第6册第1050页。
[221] 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第127页。
[222] “古往今来的画家,车载斗量,可谓恒河沙数,不可胜计,然而可大分为三:第一类画社会认为最好的画;第二类画自己所认为最好的画;第三类则是置好坏于度外,被冥顽不朽的力量驱动着画笔作画。第一类人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第二类人则‘朝闻道夕死可矣’;第三类则如《庄子》书中的啮缺与道合而为一,其人‘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他的艺术就是天然本真的生命,世俗形骸消亡之日,正是他的艺术走向永恒之时。”见:范曾《范曾散文三十三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
[223] “对镜忘言,拈花微笑。色本是空,影无遗照。画理自深,仙心独抱。参之以禅,常观其妙。忽然而遇,必由深造。一转秋波,十分春到。”见:江顺诒《词学集成·境》卷七,《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册第3303页。“子曰:‘道不远人。’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有尼悟道诗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蹈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6页。
[224] “定”,即“三昧”,是梵文Samādhi之音译,也译作“等持”、“三摩地”,意即专注一境而不散乱的精神状态,佛教以此作为取得确定之认识并作出判断的心理条件。见:《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第709页。禅宗用禅定来概括佛教的全部修习方法,亦称“佛心宗”,因其“传佛心印”,以觉悟所称众生本有之佛性为目的,此颇可启迪哲思。“三昧”阐释出一种理想之心态,这种思想本身,就开启出一种获得这种独特境界的可能之门,坐禅冥想,全身心地实践,无疑是抵达生命之深邃精神的最佳途径。参见:舍尔巴茨基《大乘佛学》(Th. Stcherbatsky, The Conception of Buddhist Nirvana)有关内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另可参见:柳田圣山《禅与中国》第1章《佛陀的冥想》,三联书店1988年版。
[225] 《大珠慧海禅师语录》,《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卷第4册第166页。另:“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见:颐藏主《古尊宿语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上册第49页。对“心”,宋明儒家之“理学”亦颇体认,南宋陆九渊与明代王守仁的“心学”观,与佛禅异曲同工,而陆九渊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见:《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册第1884页。另:王守仁云“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见:王阳明《传习录》,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226]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之句,则把声与画的作用深入化;人于声画之反映乃自然流露,因之可判君子与小人。见:扬雄《法言·问神》,见《先秦两汉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63页。
[227] “言语只是载道之器,殊不知古人意,只管去句中求,有什么巴鼻?不见古人道:道本无言,因言显道,见道即忘言。”见:《碧岩录》,《禅宗语录辑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22页。另:“道本无言,非言不能显道,如世无鲁诘竺坟,数千载之下将何以究上古圣贤之心、与吾佛祖之道耶?”见: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卷1,黄宾虹、邓实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册第60页。
[228]“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见:《周易·系辞上》。另:“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见:《庄子集解·外篇·田子方》,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0页。
[229]《庄子集解》之《杂篇·外物》、《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5、190、195、244页。
[230] 参见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汤用彤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78-696页。
[231] “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知见。”见: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8页。
[232]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见:《庄子集解·杂篇·外物》,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4页。另:“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言语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也。”见:《大珠慧海禅师语录》,《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卷第4册。
[233] 见“指月”条。《佛光大辞典》,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台湾佛光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3822页、6027页。
[234]“浏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响不斯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见:《淮南子》卷一《原道训》。
[235] “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见:《庄子集解·杂篇·天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9页。
[236] 南宗天目山高峰禅师论五宗:“临济痛快,沩山谨严,曹洞细密,云门高古,法眼详明。”见:太虚《佛学入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8页。“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见:《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
[237]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为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非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尊者。’”见: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第10页。
[238] “世尊拈花,如虫御木;迦叶微笑,偶尔成文”。普济1251年题《五灯会元》,见《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第1页。
[239] “言谶”之所以能“不幸而言中”,虽带有不小的偶然性,但与“假至言以修心”不无关系。言为意而立,意为心之思,心与性同,命与性通,如此便把言与命密切联系在一起。关于“偈颂”,其义甚多,可见:《佛光大辞典》,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台湾佛光山出版社1989年版,索引第427页所列诸条。
[240] “要入得门,见自本性”,“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见:《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2、34页。另:《大智度论》卷31,《释初品中十八空》,台湾和裕出版社2002年版,第2册第3页。另:“善知识,一切修多罗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故,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其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愚者问于智人,智者与愚人说法。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异。”见:《坛经·般若品第二》。另:“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见:《坛经·顿渐品第八》。
[241] “《六经》,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见:王阳明《稽山书院尊经阁记》,《阳明全书》,《阳明全书》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33页。另:“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见:王阳明《示弟立志说》,《阳明全书》七,第134页。
[242]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
[243] 陈骙《文则》,《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35页。
[244] “……杜元凯却有此语云:‘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大率言语须是含蓄而有馀意,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也”;“《中庸》之书,其味无穷,极索玩味”。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河南程氏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页。
[245] 沈颢《画麈》,《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18页。
[246] 《金刚经》。
[247] 周汝昌先生论断《论语·为政》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一句当为传统标点之失准,造成对“思无邪”的误解,当标点为“‘思’,无邪”为确,“邪”不是“邪念”,而是语气助词,是虚词,同“耶”。见:《书品》,中华书局1999年第5期,第41页。关于“思”(intelligere),海德格尔在论述“在”时给予细密解释,他给出三回事:“‘从我们出发’”的意象是一种独特自由的行为”、“用起剖析作用的联系来进行的意象”、“靠意象来领会一般”。“思”当然是有层次之分的,“对‘思’的误解和对被误解的‘思’的误用,都只能通过一番真的与原始的‘思’来克服,别无他法。”参见: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9、123页。
[248] “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论语·子路》);“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见:《论语·子张》。
[249] 司空图《诗品》,《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1页。
[250] “语虽简而能以理屈人”、“一言以定”、“一切不问,俟其气定,徐以一言可否之。”见:八大山人《行书轴》,《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629页。
[251] 宋代大慧宗杲禅师所喻的:“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见:钱钟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
[252] “余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见:黄庭坚《题赵公佑画》,《豫章黄先生文集》卷27,四部丛刊本第8册第6页。
[253] “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见:黄庭坚《题绛本法帖》,《山谷题跋》卷4,《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版,第1册第683页。
[254] 周有光《世界文字发展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另:李永宪《西藏原始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页。
[255] 科学,崇尚简洁而确切的符号,数学方程式、物理公式、化学结构式,都具有这样的特征。不但如此,科学还创造出了无理数、虚数、复数等一类的符号,比0还小的“负数”已难想象,平方数等于“负数”,更是匪夷所思;但是,这些完全虚幻的符号,确实在运算和推理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256] 苏东坡《小篆〈般若心经〉赞》,《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上册第459页。
[257] 梁慧皎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记载这位姚秦时的译经大师对于翻译的意见,云“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见:周一良《论佛典翻译文学》,《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15页。
[258] 比如中国古诗的翻译,为公认之难,“神韵”难求,而能言简意赅是才能的表现。参见:马红军《翻译批评散论》,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175-183页。至于中国经典的哲学概念,若“气”、“道”、“天”、“性”等等,既有形而上的成分,也有形而下的成分,所以没法翻译为对应的西方词汇。“道”,也没法翻译,所以采用音译的方法,作“Taoism”,而“玄学”勉强译作“Metaphysics”,与“形而上学”用同一个词。哲学概念的存在意义,有其特定的语汇环境,中国的美学概念只能在自己的体系中才最准确、最有意味;没法翻译,就没法理解,中国传统思想之博大精深,西人不可理解是为必然。关于“信、达、雅”三字标准,见:《天演论·译例言》,[英]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或参:马祖毅《中国翻译简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77页。
[259]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53页。另:“它是一直保留着象形写法的唯一一种文字”。见:柯林·罗南改编李约瑟《中华科学文明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260] 单论“练字”,即讲究颇多,吟得一字,竟至呕心沥血。“诗至晋宋以后,不独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且缀字属篇,必须练择矣。字有表实、表德、表业三者之殊。” 见:陈钟凡《中国韵文通论》,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57页。另:“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见:沈约《谢灵运传论》,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86页。
[261] 不知当时什么原因,钱玄同竟不理解京剧的“脸谱”,说“脸而有谱,且又一定,实在觉得离奇得很”,“要中国有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封闭不可”。见:翁思再《京剧丛谈百年录》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殊不懂得程式与符号是过去的习惯,文字也很“离奇”,能“关闭”不用么?要看“真戏”,就没有了艺术。
[262] 石田一良《日本美术史》,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18页。
[263]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264]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是以意受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另:“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媸好恶,可得而言”;“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见:陆机《文赋》,《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册第761-762页。
[265] 茅冥家《微言不绝——中国文化精蕴中一个深层次的东西》,《中国文化》,1996年第13期,第63-73页。
[266] 《孟子·滕文公下》。李贽评论孟子此语有道:“把自家‘好辩’直说得这样大,也只是不自家一片苦心呈出与人看耳,不作诳语。杨、墨之乱,在言语上,故老孟治之亦以言。”见:李贽《四书评》,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12页。
[267] 《庄子集解·杂篇·天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8页。
[268] 《孟子·梁惠王上》。
[269] 《牟子》(《理惑论》)第26章。牟子名不详,初为儒,博通经传,又精《老子》及神仙书,后致力佛学,著《牟子》一书意在贯通儒、道、佛三家。
[270] [奥]奥托·纽拉特《社会科学基础》,《现代西方思想文库》,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页。另见:[德]弗里德里希·奥斯特瓦尔德《自然哲学概论》,《现代西方思想文库》,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8页。另见:麦克洛斯基等《社会科学的措辞》,《社会与思想丛书》,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7、33、56页。
[271] [美]戴维·林德伯格著《西方科学的起源》,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中译本第37页。早期希腊哲学家们阐述过“知识”的问题,而德谟克利特定义了“真正的知识”和“含混不清的知识”两种知识,在他看来,“真正的知识”是理性的知识。但是,请问“知识”是什么?难回答,那么“真正的知识”就更难回答了。“真正的知识”就一定能说清楚它所要说的东西么?未必。追求真正,只是一种理想;真理,是用任何语言都很难说清楚的。
[272] 《生命的哲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6-88页。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1951年)在人类语言与文字功能研究方面很深刻,潜心于探究语言的理解、心的本质、数学基础和哲学的本质等问题,意在凭借语言的界限来解释思想的界限。在他的启发下英国哲学家选择了“分析哲学”的路径,即把哲学包括美学动作“对语言使用方式的考察”。见:W·爱尔顿《美学与语言》,牛津,1954年,第12页。
[273] “就语言本身而言,它属于二级系统。记述语言在本质上等同于记述物理事物。然而,自然语言又为什么能够记述现象性的事物呢?”“视觉空间可以记述,但我们距能够说已知晓什么是记述它的表述手段,还存在很大距离。日常的自然语言与我们可以本能地加以把捉的事物间的关联极其复杂。”见:[日]饭日隆《维特根斯坦——语言的界限》,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页。
[274] [英]约翰·伯杰《视觉艺术鉴赏》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页。
[275] 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册第2922页。另:“夫六合之内,存乎方册;四天之下,闻诸像教。”见:王褒《京师突厥寺碑》,《全后周文》卷七,《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册第177页。
[276] “蜀僧仁显《广画新集》言曹曰:‘昔竺乾有康僧会者,初入吴,设像行道。时曹不兴见西国佛画,仪范写之,故天下盛传曹也。’”见: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318页。“应现十方,分身百佛;上极天中,下穷地际”。王褒《京师突厥寺碑》,《全后周文》卷七,《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册第177页。佛教高明之处在于,用“像”而不依赖像,告诉传道者,诸如雕塑与画像这些形而下的东西,只是真佛的“化身”,而不是“真相”。这种方法仅是一种方便法门,是帮助理解教理的工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见:《金刚经》。
[277] 梁元帝《荆州长沙寺阿育王像碑》,《全梁文》卷十八,《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册第195页。另:“立瑞像者,重其本也”、“睹像如在,看经不虚”。见:陈抟《京兆府广慈禅院新修瑞像记》,《八琼室金石补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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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4 12:45: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道日损|崔自默的博士论文]

第三章  疏而不失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1] ——老子

1.为道日损

“为道日损”,“损”,减也[2],简也。
“损”什么?“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3]道之所“损”,从主观到客观、从理想到现实、从物质到精神,把由心通向道中途的阻隔障碍,一一“损”掉,以期求我与自然的便捷沟通,与道会合,实现艺术与人生的最佳状态。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4] “无为”,即自然、天之道、道,所谓“自然无为,天之道也”[5]。至于“无不为”,便不是“有为”的简单的不自然的层次;“无为”而“无不为”,便是以天合天、以道合道、自然而然。

1.1  绝学适道
孔子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6],与上述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思想,其所揭橥之义相同:“学”,有限性、可把握性与容易传授性,可强记而得;“道”,无限性、难以把握性、不可传授性。——因之,追求学问者多、能传授知识者众、所掌握之知识亦可日益;但求道者则大不然:他必须是通人,随着对“道”的认识的深入,弘畅闲雅、损益文句,反觉万不耐一、不知云何,于是复归于朴、大辩若讷,最后以至于“无所为”、一任自然,但是,也正在此际,一切变得自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随心所欲而无不适意。——此为“超奇”,“非俶傥之才,不能任也”[7]。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8]世间一切正法、大学问,都是个人的亲身感悟与实在体验,难以明白地传授,不可能代代相传。能传的,只是知识或者技术层面的东西,而智慧与悟性,是难以传承的;然而最有价值、最需要传承的,恰恰是这种不好传承的东西,它是生命力之所在、真谛之所在。如高明的中医,在丰富的临床经验中获得真知,其种种个性化的学问,随机应变,因人而异、因时而化、因地制宜,难以言传,那只属于他自己。善学习者,在于把握致“道”之由,而不只是去把握那些简单的部分。道,是绝学,禾山大师解打鼓所谓“学到无学”、“习学既尽”[9],即是,那已近乎无为之境。
至于画艺,构图造形渲染,容易学,而笔墨之外的神韵,若“荒率苍莽之气”[10],则不是学来的。学,只是过程,由学而进道,才是目的。画艺深入,由“闻”而“邻”最后“真过”,一到“真过”而登堂入室,一切变得简易、随便、直接,此时,笔墨简净、清新、平静,大味若淡、大巧若拙。道的终极,一定是脱略了学的层面,需要切身感悟、验证,靠的是“见自本性”的素质。“绝处逢生,禅机妙用,六法亦然。到得绝处,不用做作,心游目想,忽有妙会,信手拈来,头头是道”[11]。“绝处逢生”,其道不可端倪。
“损”的意义便在于:损之又损、减之又减、简而再简、约而再约,“道”便显露出来;在这个求“道”的过程中,就已经开辟出一块广阔的空间来。这么一个复杂的过程,是一个华去而朴存的过程,虽为而非为、不为而为。
道,乃本性具足,至纯至善,无所谓“损”亦无所谓“益”;天地自然之所以称为“大美”,乃是它为亘古永存的自在之物,它没有什么需要“损”或可以“损”的东西。求艺道的过程,却是一个“损”的过程,首先应该“损”的是“心”,其次才是笔墨形式;因为处于社会中的人,心中横亘一个“我”字,泯灭本性、失去良知、离开真我,只有荡涤尘垢、化掉渣滓,修缮整治、使复如初,而后才能“统体光明”、“充实光辉”[12],才能“无我”而“自得”,“灵窍自呈,秀色自现”[13]。
老子同时阐释了“损”的辨证意义,其中包括“损”与“益”相对性与共生性:“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14]。看似为损,或许实益;此处所损,彼处所益。先难后易,修德广裕,“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则喟然而叹”[15],其会心所在,正是“损”与“益”的客观、辨证与微妙。“去其所本无,复其所固有”,良相良医[16],其道一也:损掉一切非真、非善、“本无”的东西,“真”、“善”、“固有”就显现出来。艺道亦然,虽“损”犹“益”,似不足而实有馀,所谓“笔短趣长、意气有馀”[17]。
“损”,是一个明理的过程,“损”怎么会有“益”呢?此惑须解、此“障”须“了”,而后,“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18]。“了”,有两方面含义:一,明也;二,去也。破中求立,边破边立。法,从画中体现,而去障的过程,也在画中体现;可见画道微茫、“损”之不容易。“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19],“损”的不易,具体表现在“权衡”与“斟酌”,哪些该“损”、哪些不该损,否则,芟剪失当,非但徒劳无功,还会反受其害。画中笔墨,是一全局、有机整体,故当如医道,“随宜消息,不可以成法拘”[20],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法如药,倘不辨症候,反因药成病。
石涛《远尘章》中所提出的“但损无益”[21],势欲损去的正是那些蔽蒙笔墨的俗尘。淘之沥之、簸之筛之,精华自见。八大近花甲之年所作《竹石双禽》[22]中,背景还在用皴擦以补空,这种以后衬前、以实映实的方法,尚没有达到“计白当黑”的妙处;再看后来的《鸡雏》[23]一作,背景全空,“损”掉了所有映衬,却更突出了主角,而且那空处不空,增添出无限遐思。
八大山人艺道之“损”,同时发生在两个方面:一,形而上,即心性修养,包括世界观、人生观、宗教观等等;二,形而下,即艺术方法、审美追求、笔墨技巧。在佛门时,他号“传綮”,借宗教净土以保全生命;走出佛门的当口,他改号“秃驴”,是辛辣的自嘲;再后更号“八大山人”,从小走向大、从表面走向根本。八大早年的书画相对拘束,颠狂之际笔墨相对跌宕,至于晚年则高华简净,气息圆融而雄浑厚重,总与他内心情境有关,巡之可窥其为“损”之旅。

1.2  一笔不易
还有比“一”更简单的么?还有比“一”更复杂的么?
“万物得一以生”;“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24]。
孔夫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25],既是在说他求道的方法,即持之以恒,专心如一;同时,也是在论“道”,即恒久不变、至简至大,一道可通万道,需贯彻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26],惟精惟一,惟一惟精,此理高明。如此观念,被石涛用以阐释他的“一画”思想:“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27]一画虽然简单,但它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贯通一切画法、一切由之发端,经由它可体悟画法奥旨与本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8]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不是概念上的游戏。由艺悟道,由我一己之身而关照整个自然,而后众妙攸归,知者从之。
大道无形,变化无常,复归为一。一笔能得无尽之意,可论简矣。八大的笔墨至简,以简驭繁,执一控多,是得道之人。“至平、至淡、至无意,而实有所不能不尽者”[29];虽说简,其实有不尽意,只是名之曰“简”而已。“平淡而奇不能过也”、“浅近而远不能过也”、“一水一石而千崖万壑不能过也”、“一笔而众家服习不能过也”[30]——简,繁却不能过之,其简乎?
用一见多,而非用多表一,其间难易有殊,亦大异其趣。笔墨虽简,其势仍大,其味尤长,此中国画理之独绝处。“东坡云:‘此竹数寸耳,而有寻丈之势。’画之简者,不独有势,而实有其理。”[31]“实有其理”,最宜着眼,没有深切的艺术体验,何以道出此义?“千笔万笔易,亦当知一笔之难;一点两点工,终防多点之拙”[32]。技艺不逮者,下笔没准,越画越繁,仍觉不够,甚者尚自以为繁则丰富、可以遮笔墨之丑,殊不知通幅清静之气全无,沦为恶札。多易而少难,少而工更难,技进乎道者得之,道之难得其必矣。
中国的写意画,不以具象描摹为能事,是极具象征意味的,乃是滴沥肺腑才淬得一二的一套高级的表现符号,看似简单,但其意实在“笔墨之外”[33]。一如文法的“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34],画法中这由笔墨构成的抽象符号,是最有味道的形式,是最言简意赅的形式,没有一丝“骈拇枝指”或“附赘悬疣”,所有无用的东西都被削剪斫删掉了。看八大的《松》[35],简练得无以复加,就连三个浓点,也是那般到位、有力,不可以移易更改,似乎有性焉、有命焉。
知有笔墨而不能锤炼之、简约之、熔裁之,是拥金矿而不得冶炼之法。能简,是见识高、本事大的表现;多一笔不如少一笔,少一笔却反能意高一层,就是大师。

1.3  “守道以约”
八大在谢世前,曾自题八十岁画像,词曰:“乙之旃蒙,酉之作噩。行年八十,守道以约。”[36]行年八十,可谓高龄者矣,是时,当他回首往事时,八大的心境自是不言而喻的;“守道以约”,那大概是他自己聊堪欣慰的四个字,而其中再次闪烁出儒家思想的光辉[37],其中寄托着八大一生笃志力行、明理诚意的社会理想和美学追求。
“约其文辞而指博”;“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38]。博而返“约”,乃是问学而求道的必由之径。“所守不约,泛滥无功”[39],为艺之事,一如立言,亦须“守约”,涵蓄其意思,本乎中庸之法;如此深造于道而自得之,可以“居之安”、“资之深”、“取之左右逢源”[40]。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41]。至简至约的大道,是平夷而宽阔的,其如广场,似乎非路而到处是路;羊肠曲径,虽狭窄不平,却因其明显为路而为常人所取。艺术品的尽精刻微、细碎繁冗与苦意摹情、险而不恬,是尚彳亍于中途泥地,未登大道。博而返约、繁而归简的画作,初看似如平淡简易,后观渐悟其妙韵,愈赏愈见其深远难测,此种画作最令人折服;原来,其平淡乃是巧丽,其简易最为奇崛。意丰而言简,质腴而形干,不自矜伐,方造乎此。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42]大道平易、至道至简。求“道”,便是追求一个最简洁漂亮的东西。最简洁最漂亮的笔墨,入素复朴[43],芙蓉出水而具错彩镂金之妙,它不再需要任何雕饰与润色了。“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44],勉强饰之反成累赘与芜秽。使外在形式趋于简化,是道之所存、所需;有形式的累赘与屏障,道是不能朗见的。繁华落尽,一切无碍,直望天涯,万物澄明。损而又损,要言不烦而余味无穷,以少映多、虚实相生,最简洁最漂亮最确切的形式就产生了。这种意义,在科学探索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用方程式代替言词”,是智慧的结晶,不啻为“一首宇宙之诗”[45]。科学的公式简洁漂亮,艺术的语言虽然有“模糊性”[46],但求简洁、漂亮也是必然,那是最高水准的标志,除非认识不到这一点。知道简练,是“一种风雅”[47],能简练,是本事。
中国画的线条,是简约的典范。线条的简洁而确切,有“道”存焉。确切的线条,也最有力量,它把真个画面笼罩起来。中国画的线条曲高和寡,西人往往视之为“线条游戏”[48]。西画与中国画的造形思路大异,不过西方的大师却并没有无视线条的存在,安格尔说“线条是美术的根本”[49],可见,他也从参悟到线条为造形的最上乘元素,而它的锤炼来之不易。
八大山人有云:“士大夫多讥东坡用笔不合古法,盖不知古法从何处出矣。”[50]他这一反问,既道出他对“法”的态度,也从侧面说明道而反约、约而再约以至于“无法”的必然。有“法”与“非法”之名,是因为“法”的难以言说。“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法法何曾法”;“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51]。这是“法”的本质,它圆融、变通,一旦僵死成规,不复为法。如此理解,即已道尽。石涛在“变化章”中提出“至人无法,无法而法,乃为至法”[52],便是这种体悟,万变不离其宗,“至法”就是道。黄庭坚论书所谓“本无法也”[53],那意在脱略技法外壳,有其禅旨在;绝对“无法”不可能,而“法”正从“无法”总结归纳得来。只要你还想着体现技法,就一定为法所累缚,只有能摆脱它时,才可以体会其妙味。这的确奥妙,若不经意、似不用力,但中规中矩、无往非理,为化境;“化”,便是“约”。
“山人画笔固以简略胜,不知其精密者尤妙绝,时人第不能多得耳”[54],此论指出八大画的笔墨之道。熟而后生、工而后拙、粗而后精、繁而后简,其“约”如此。八大未尝不能“繁”,他继承明人传统,包括院体花鸟画技法,只是他脱略这些技法,简而化之,不刻板、不拘束,无法而法。他化平易为神奇,以非凡的技巧,补偿和变活了普通的题材。


2.技进乎道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55]
“夫运用之方,虽有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56]
“道子解衣磅礴,因用其气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故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皆以技进乎道。”[57]

2.1  有“数”存焉
庖丁解牛所以能“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游刃有馀,全在“技”之熟练。“技”,巧也[58]。技巧,虽已不易,但“道”才是目的地、比技巧更难得。只有到了高明的“道”,才可以使艺术品体现崇高的人文精神,实现艺术家与自然理想之大美境界的勾通。
“梓庆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59]一切规矩、法则、技术,都是实践“道”的工具,只知玄想而不实践,永远无望。首先得到技巧,是最可行的;对于绘画,“好的画法”最重要[60],没有它,所谓的种种“艺术意志”、“艺术意欲”[61]统统徒托空言。
最后,“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终于由技术层面上升到艺道境界,此时,真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于是有“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之论,“其微乎矣”[62]。——道心惟微、有数存焉。——那“数”,是手中毫端的微妙的感受与传达,造形线条的些微变化都感觉异常,“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63]。这“不徐不疾”,正是瞬间之“数”,不可稍忽,惟心闲手敏,悟徐疾速迟之机,得超逸赏会之妙,能“兼通”之[64],使“数”精切无误。苏东坡赞吴道子,有云:“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厘。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65] 此可谓至密、剀切。“数”[66]——是一种微妙的关系,是一定的,虽然说不出来。张彦远论顾、陆、张、吴之用笔云:“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直尺岂得入于其间矣。”[67]也完全是描述技进于道时的情状,那是来自于神经末梢的一种玄妙的感受与信息反馈;因其玄妙,故真正的得道者往往又说不出,也不炫于技。
“动刀甚微,磔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68]这是何等自信、何等快乐、何等境界!“道”是有情有信的,不讲究“技”,就无从谈“道”。艺术家技进的过程,曲折缓慢,中途枯燥劳累,有时甚至迷惑彷徨[69],然而机缘凑泊,忽焉而入道,所谓不期而遇。技法是死的,而艺道是活的,斤斤于技法时,不得乐趣,得道便豁然开朗、喜出望外。“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70],这正是快要接近道时的感觉。
“道”之境,必难进,不难进不足以称“道”;内中有数焉、有性焉。画家中的神思骏发之士,若吴道子辈,敏在虑前,意在笔先,“笔力奋疾,境与性会”[71],“性”即天资秉性。“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72]性功俱佳,如车马既良,又得善驾,行驶尚勤,其必能致远;反之性功俱亏,则如破车驽马,倘又不得善驾者使之,且常惰怠,其不能致远亦必矣[73]。性与才气,是先天的,而学习、技法、熟练等环节是后天的。“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74],后天之习,其补偿与修正之功亦大矣。

2.2  再再熟练
“技”的衡量标准,是熟练程度。熟练程度不光中国艺术讲究,西方艺术也特重视。“绘画应该看上去很轻松,虽然它是通过艰苦劳动而获得的”;“完美的作品应是一挥而就”[75]。熟练了,创作速度就快了,看起来也轻松了,也在其中可以感受到创作的快乐了。知其妙,才可以享受其妙,游刃有余的超妙之感,是一种高峰体验。
理解“熟练”这一概念,可以印证“损”这一为道的过程;直言之,熟练的过程,是“为道日损”的惟一路径。
“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76]熟练,是技进乎道的必经之路、必要条件,是渐入佳境的门槛。没有规矩的自由,不是真自由,而是胡来。不专业化、不熟练化,讨厌画家之画、书家之书、诗人之诗,简直是痴人说梦。不熟练而鼓吹天真烂漫,是矫情、虚伪;不熟练而讲生拙,是装傻充愣。找借口是人的自然现象。“天下第一等可恶的人正是那些技有不逮而心比天高的混迹者,每欲状物而笔墨不应,直如阿Q之必欲画圆,却成瓜子状,于是标榜生拙厚重,其实无法掩其至笨,这恰是另一种媚俗”[77],此论一针见血!真正意义的生涩,是排除了甜俗,接近了自然,时有新鲜之感,此时的生涩是用熟练的技法,“来隐藏人所共知的东西”[78],目的是脱俗。
“俗”的一大原由,就是表现能力的有限。只有技巧熟练了,会艺高人胆大,才不会有所顾忌,也更可以得心应手,在心血来潮之际,把预备好的感情按照既定的方式流淌出来。没有技巧,总是缺陷。生拙之真者,乃是得之熟练之后,最有味道。“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79]。傅山“宁拙毋巧”[80]之说,浅尝辄止者偏执之以为至理,最误导人。临池入手便不欲巧而欲拙、不求美而求丑,则去道日远、致远必泥。大凡人之为艺为道,或扬其长,或避其短,得一而可;倘具熟练之技法,则既能露其美、又能遮其丑,不亦善哉?
此所推崇之“熟”,是真熟,而不是半生不熟。“熟”有精深与粗浅之层次别:粗浅之熟会因熟而轻飘,甚至油滑而入俗;精深之熟是真正意义的可以经由之而进道的“熟”,是勇猛精进的、日有进境的、不断有“新的经验”[81]的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82]熟,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打破过去记录的过程;“熟”,对于有学识有才情有创造力的真正的大师,大概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境界,一旦实现了,也就意味着不再前进了。卖油翁所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83],是就目前水平而论;假如他再回去继续努力,增加难度,把油勺与葫芦的距离再加大,再练习、再熟练,不日当来云:“惟手更熟尔”。
先有最熟练的笔墨,而后可言气韵、可言生动。生活中的生动,永远远胜于艺术品的生动。无事生愁之物一定是庸俗无聊的,伟大而杰出的作品一定滋养哺育于新鲜的生活之中。民间画法如江西景德镇画瓷,画工日积月累的劳作,技法娴熟至极,而后寥寥数笔,制作出生动的形象,同时附着生、朴、拙的意味。鱼、鸭、雁、鹰、小鸟、鹌鹑、鹤、鹿、猫等形象,是民间瓷器中常见题材,尤其是飞鸟回首展翅、芦雁栖飞成群、鸭子引颈嬉水、鹌鹑相依成行等特定造型;这些在八大的画中也常出现,当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暗合艺术的规律。——即便八大直接取材民间并借鉴其技法,也一如艺术技巧很卓越的汉魏六朝时代的乐府民歌之为文人作家所采纳、摹仿[84],是取法乎上、取法乎“生动”;同时也正说明八大的不拘成法、能者为师、惟理是求。看八大《鱼》[85]一作,鱼眼的瞳眸如点漆,眼圈下沿八大细心地用浓墨轻轻提神,那眼白顿然清亮起来;那鱼唇,是用飞白笔法一抹而过的,跃跃欲动。“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86]先精微而后可以狂放,至熟练而后可以传神。
“作字要熟,则神气完实而有馀韵,于静中自是一乐事”[87]。痛快而不吃力的实现,是最大的成功。熟练了,驾轻就熟、举重若轻,用力虽少而见效最大。熟练至极时,如形影之随,如声响之应,乘奔腾迅,绝无间隙。“难易虽殊,并资博练”[88],熟练程度制约着的艺术创作的快慢,反映出的问题更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都需要“博练”;否则,没有这样一个熟练的条件准备,“学浅”“才疏”,必“空迟”“徒速”。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89]。熟练,才准确;准确,才有力。用笔如用刀,在于“确切”,顾名思义,确而切之,没有多馀的无用的废笔废墨,倘不确切,枉自用力。技法不熟、笔墨不精,想表现心中的情绪根本无从谈起。
“使剑一如术,铸刀若为笔。”[90]八大炉火纯青的笔墨,也是辛苦地淬炼出来的。五十多岁时的书法作品,他尚没有完全找准自己的感觉,还在黄庭坚的路子上走,至于57岁,才正式开始进入“八大山人”阶段;可见,即便天才卓荦的八大山人,由“技”而“道”的过程也是如此艰难。倘若他不隐居下来,心境平和不下来,不用精力于熟练技法,到80岁也没有“八大山人”。

2.3  用志不分乃有神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91]题材的专一与技法的熟练,是风格形成并为人所知的两个重要因素[92]。成熟者,成就于熟也。先立规模,后求熟练,达乎精能而神明自得。什么都画,一定什么都画不好。要使技法熟练,继而进道,题材必须专一。
比八大小68岁的郑板桥,在比较了八大和石涛后指出,石涛本事大、画法千变万化,但名气却比不上八大,原因大致有两个:一,用笔的差别,八大求简,石涛在繁;二,八大用名号专一,石涛则别号太多,人记不住。于是,郑板桥得出结论:“彼务博,我多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郑板桥专画兰竹,不失其智慧[93]。眼高手低,是一个从艺的必然过程,当然,没有相应的修养,眼也高不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永远有所误差[94],心中的意象,苦于不能实现于纸上。只能不断地画它以至熟练,意在笔先、胸有成竹。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95],高度的技巧,一定包含了非常的感受力和直觉经验,其获得的过程,只能是“惟精惟一”[96]。人心不一,不忠则患,“不足以立身”、“不足以致功”[97]。孔夫子期求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理想,是基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98]宗旨之上的,那是中国艺术心态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中最蓬松最鲜活的东西;有“志”、“德”与“仁”的“严肃”,也有“游于艺”的审美与游戏心态[99],从此再度看到中庸之道的高明。没有不懈地努力于目标,没有因不断接近于目标而感到兴奋,没有因笔墨精熟以确切地传达心中的情绪而得到无穷的乐趣,也是坚持不下去的。
八大作画如禅“定”,以一念制万念,便悟入了神境、得了大功法。他不厌其烦地画着同样的题材,写着同样的文句;骋纵横之志,散郁结之怀,不说话、不理论,只练笔、只实践,这就是八大。八大画花鸟、画山水而不画人物[100],不见得就是躲避现实社会的象征,也不证明他的造形本事不大。曲艺讲究“生书熟戏”,听书注重情节,新就行,而看戏要看旧,才能细腻地品味每一个局部,倘若不熟,无从欣赏到其中的细微变化、个人风格、功力深浅等乐趣。绘画的题材可以无限广泛,任何东西都可以画,但必须选择,由画者注入生气与灵魂。
画的灵魂,乃是艺术家的心灵,所以黑格尔指出“题材在绘画中显得无足轻重”[101]。虽然题材的新颖容易眩惑于人[102],但是,不在乎画什么,要紧的是看怎么画,题材的新旧不能决定艺术水准的高低。绘画不是哲学,不需要玄奥难测;当然,没有一点意义的画,也不称其为画,因为画毕竟是艺术,要表现美,而不是随便什么琐碎庸俗的东西。画家有选择题材的权利,但表现荒谬的、无聊的东西,则是糟蹋艺术,也是耽误自己。
八大的花鸟画,能以简约之笔墨传达丰富的精神,是他题材专一、技法不断熟练的结果。怪石、花、芋、竹、石榴、葡萄、芭蕉、松、梅及芦雁、鱼、江凫、小鸟、八哥等是八大常画的题材。如《杨柳浴禽》与《花鸟》(两幅)、《花卉鱼虫果品册之十一》[103],不同的构图,但鸟的瞬间姿态却是那么酷似与雷同;正是这样题材专一,有益于技法熟练,使得画中形象最生动。其他若《荷花水鸟》与《鸭》[104],《山石小鸟》与《鸟荷图》、《山石图》、《湖石双鸟图》中张嘴的小鸟,《书画册之三》、《书画册之七》、《书画册之九》、《鸟石图》、《荷花图》、《双雀图》、《杂画册之七》、《书画册之四》、《杂画册之十二》中寂然休憩的小鸟[105],形状基本一样,《双鹦诗画册》与《鱼鸟图卷》[106]中两只相背的鸟,构图和形状一样,这样的例子很多。
八大画走兽,一开始似乎很吃力,如《鹿石图》与《松树双鹿图》、《松鹿图》(两幅)、《鹿》[107],在造型上不过关,既而影响到笔墨的发挥,所以远不及花鸟小品画的得心应手而有兴味;至于后来的《松鹿图》(两幅)[108],造型似已成熟,笔墨也不复生涩,甚至也可以像画鸟一样,表现瞬间情态,如《柏鹿图轴》[109]一作,画中的鹿正在仰头看树梢,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而上面树枝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似鸟非鸟的墨团,——八大能在作品中制造视觉悬念,的确非一般艺技者可梦想。到了《独乐图》[110]一作,鹿作为单独的审美对象出现在画面中,造型精当,也无需任何配景,加之右上部大面积的题跋,允为佳构。
尺幅之内的写意画,技法精湛便可气韵生动;反之,笔墨幼稚而力求形似,则越显其虚假庸俗。八大山人的花鸟小品画,虽寥寥数笔,简练之极,但那是他发于习性的灵智之果,是他辛勤实践后的产物。“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万里,转见大手笔……”,这便是他自己的心得[111]。


3.八大的“意象”

画是造形艺术。因为“大象无形”,所以“忘形得意”,所以中国画以“写意”为精神追求。“意”为何物?难以尽言。“象”为何物?乃用以尽意。“象”如何体现?靠“形”。由“形”来传“意”、传“象”,是“写实”,如此则永无尽头,故转而求“神”,“神”其实还是“意”、还是“象”,所以还要落实于“形”。“抽象”是从“形”中抽“象”,而“意象”是“意”中之“象”;“抽象”本比“意象”更直观些、简单些。“抽象”与“意象”以及衍生出的“象征”、“符号”,都是“造形”之手段。一如文字,“言”之最终目的是传“意”,其最高要求是“言简意赅”,“形”之最终目的是传“神”或曰“意”、“象”,其最高要求是“形简神丰”。“形”之至“简”,莫过于“无”、“空”、“白”,其次“虚”、“疏”、“藏”,于是“无中生有”、“计白当黑”、“虚实相生”以至于疏密有间、藏露相宜成为手段。全无、全空、全白当然不可,于是“疏而不失”成为最终选择。

3.1  “意”“象”难窥
关于“象”与“意”:“圣人有以见天地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象也者,像此者也”;“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12]。“意”:“以心察言而知意。”[113]
综之:“象”,即“形”、“像”、“器”,只是更“虚”。“象”的作用是尽“意”;而“意”则是“心”之“言”。可见,“象”与“意”都是难以形容之物,都是形而上的,它们与形而下的“形”与“言”交织在一起,是问题复杂难明之所在,而它们最终又都归结于“心”及“圣人之意”。
“意象”,是中国文艺理论中最大的一个审美概念,而“意象观”也成为儒家主要美学思想之一。“意”与“象”冥合为“意象”,而由“意”和“象”又各自引申出许多子概念,也都很不简单:意思、意趣、意匠、意味、意境、写意、情意、得意以及象征、象形、形象、想象、具象、对象、境象、抽象、幻象、卦象、景象等等。“对偶范畴”[114]因为其为组合概念,所以都具有模糊性。因为模糊不清,所以有研究的趣味性,于是成为传统的经典概念,但到底是什么?只能“意会”。
意象,融合于“意”与“象”,介乎于具象与抽象之间;它存在于脑际,是最有趣味、最值得描绘的景象,但又真的难以具体画出来。
看八大《竹石》[115]一作,可以感受到他对意象的揣摩,具体又不具体的、虚又实的、明又暗的,那微妙关系的把握,堪称苦心孤诣。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物以貌求,心以理应”[116],所以称“神思”,那是主观思维超越时空的运动。舟车足力、孤策独骛之所及,必然有限,故以心意游之,“神思”其用大矣。
总之,中国艺术的本质是写“意”的。文字艺术落实于“言”,而视觉艺术则落实于“形”。

3.2  无形有形中造形
老子“大象无形”[117]的思想,是中国艺术审美思想的总方略,是以有限之形制约和引领无限之形的大法则。
“象”因为“无形”,所以“忘形”,是必然的理路。中国书画赏鉴,其重在神。“唯观神采”、“神采为上”[118];“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119]。这样的思想方法和逻辑范式,是中国文艺理论中苦心孤诣的东西。对此“忘形”之论,八大山人深以为然,以为“若论诗画,于此尽矣”[120]。正如文字语言的“忘言得意”,视觉语言的“忘形得意”是中国的绘画艺术体系中最重要的审美方法之一,它指出心与形的关系。“意”,即心;“形”,即画。“心”与“形”结合,即“意象”。
形上曰道,形下曰器,欲言上下,必先知形,欲求忘形,首当了形。“形”与“器”,概念最为相近[121],都是客观的、物质的、可见的,是“道”的具体化,“道”因之而显。艺术的任务,在于经由形下而达乎形上,所谓“综述性灵,敷写器象”[122]。文以达意,器以显道,形以传神。“形”与“形式”,相通但不等同:“形”,与“意”或“神”作为对类的概念来研究,具有宽泛的美学意味;而“形式”,则是直接与“内容”来比照,比“形”的内涵要明了而细致。
宗炳“以形媒道”的思想,其物质基础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如何实现,则要具体到笔墨上,若“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廻”[123],这样的空间造形理念,绝非西画的焦点透视法所可望肩。中国绘画艺术之“形”,是对天地自然之“象”的摹仿、临摹;但自然之美又不是可以原封不动地被再现的,即便再准确的摹仿也只是自然的一个“影子”,离“永恒理念”或“道”还远得很[124]。真正意义的临摹,只能是师自然、师本真、师大美。“绝对正确的模仿并非艺术的目的。”[125]天才的摹品,即高级的艺术品,有胜过自然之处,它不是自然的翻版,不是爬行的写实主义。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临摹自然的境界,若《鱼鸟图》[126],一石、两鱼、三鸟,天机无限,这个进境的路途很艰难,若非灵性颖利一举而就,则只待时日渐积,老而会通[127]。
“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128]书画是造“形”艺术,没有“造”的意识,艺术性无所从来;“形”,直接出自笔墨,不讲究笔墨,就是不讲究形,就是不讲究艺术。“作画不解笔墨,徒事染刻形似。”[129]揆诸画坛,只知染刻以求形似者,恰恰是不解笔墨为何物者。西方对艺术的起源进行“材料主义”和“技术主义”的解释,大抵也是基于“形”的现实性[130]。风格,不论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不论是埃及的还是波斯的,不论是罗可可式的、巴洛克式的还是哥特式的,不都是从可见的图式与相对固定的“形”来实现、表现、体现么?
“忘形”,不是“无形”,不是“形”无关紧要,而是指出“神”的重要性,是怕偏执于写形而妨碍神的传达。不重“形”而重“神”,乃是不以雕饰为工;强调“得意”,恰恰又反过来强调了“形”的重要,“形”具体承担着传神的一切责任。讲神、文、意、逸、气、格、品、韵,而不讲“形”,是文人画的聪明处,也是投机取巧处;但大画家,一定有造“形”本事。无笔墨技法而“忘形”,是害神,是绘画丑陋之根由。诗与画,虽然均以形而上的东西为理想追求,但在创作实践中,却只能器重于可读可见之形式。司空图《诗品》列举二十四个名目[131],论作品风格与创作手法,如雄浑、绮丽、洗练、含蓄等,当然是从形式方面着眼,而冲淡、高古、精神等虽论述诗人的生活、思想以及诗人与自然的关系等方面,但实际上还是在一个表现形式的问题。“目送归鸿”难,“手挥五弦”[132]易,难在传神,其实也就是难在写形。印刷品、照片、复制品甚至临摹品、仿品,不是原作,无笔墨可言,但仍有神,就在于它形准。
临摹与模仿,是中国画造形能力提高的手法。“仿”,在八大的山水作品中占有很大比例,如题“仿董北苑笔”、“仿云林画”、“仿大痴笔意”等。对于极有个性的八大山人,花鸟早已摆脱“仿”的阶段,而他山水画的“仿”,也不是简单的“摹仿”,而是一种“借题发挥”、“触景生情”,出来的作品已然自家面貌;其“仿”之旨趣在于“不在对临而在神会”[133]。他在题《仿董北苑山水画》录有唐志契《绘事微言》中句,云“盖临摹最易,神气难传;师其意而不师其迹,乃真临摹也”[134],此中可见八大对“临摹”与“仿”的态度。
很多人临摹过八大山人的作品,但各有不同。要真正临摹八大,就要以八大的心来体物,以八大的舌来言情,来直逼“天地大美的本身”[135],自然心心相印。只有经过这种整体的观照,才能到位。写意画的临摹,更胜于工笔之临摹,乃是一种“译解”[136]、特殊的创作。临摹作为写意的基本功,务求其真、求其工;“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137]。“临摹”实不易也!
庄子讲“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莫若缘,情莫若率”,列子讲“斋心服形”[138],都指出“心”与“形”的“和”的重要。外示亲附之形,内寓和顺之意,“形”之“就”,目标在与那形后之意之神相“和”。“形真而圆,神和而全”[139],心无欲存而形自服从,这是形与神处理的最高火候。工侔造化,“就”与“和”最讲分寸,不深不浅、有我无我,不简不繁、形简而神不简。求神、讲气韵,但什么是神、气韵?那是形外之意,象外之象,那微妙之感,似与不似、不即不离,是需要修养以认知的,否则无法通其“笔外之意”[140],是无以“和”的。创作时要“得意”,欣赏时也要“得意”。观赏要有最佳的视觉效果,比如在适当的距离观看,就是一个规律,“宜远观”者,则“近视无功”,反之亦然[141]。
形准,神一定是准的。谨毛而失貌,是因为这一“谨毛”不是地方、不准确,甚至画蛇添足;假如笔笔准确,“谨毛”只能有益于神的产生。然而,通过追求形的细腻这一方式来传神,是没有尽头的,算是一个笨办法;于是,另一种方式即:形简神丰,成为聪明的选择,也应该是中国画中“忘形”思想的正确实践方针。“形简”与“神丰”是两个方面,缺一不行;在这严要求、高标准下,每一笔的精确是必然的了。
因为“造形”的无限性,于是在“无形”与“有形”之间,寻找出路,成为必然,于是抽象、变形、简化、象征、符号产生出来。看八大山人《杨柳浴禽图轴》[142]一作:下半部分是动中寓静的,顽石老枝上,正有一只鸟缩着脖子梳理羽毛;上半部分则静中见动,只有几根斜向左下方的线条,但它灵动之极,使人如目睹在风中飘摇的柳条。——这对于熟悉中国画者而言,看似平常,但静思之,画中的任何部分,哪个不是“无形”而“有形”的?而且,那竟是笔墨造出来的!
“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之间;不在有形处,而在无形处。余于四语获益最深,后学正须从此参悟。”[143]八大的造形之奇,在画内,更在画外,他以笔墨实践着“得意忘形”的理论。他给平常形象赋予了新的生命,是真实的“忘形”。所以欲得八大画中精粹,亦不可“拘于形体”,而是须“取之象外”[144]。

3.3  无意有意间写意
画意的从“无”到“有”,是必须有预谋的,其法便是“意在笔先”;这是笔墨的一大关键,熟、准、简等问题都与之关系甚密。
“八大山人挟忠义激发之气,形于翰墨,故其作画不求形似,但取其意于苍茫寂历之间,意尽即止,此所谓神解者也”[145]。“意(存)在笔前(先)”,是中国文艺思想尤其书画理论中重要的创作观念和方法,古人论之甚夥[146],譬如张彦远论吴道子所谓“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也”[147],最为剀切。
没有深厚的艺术实践经验,是不能体会“意在笔先”之妙奥的。无“意”,何以作诗、何以作画?“意在笔先”,对于八大山人而言尤其重要,因为他的画是抒情的,那“意”是沛然自胸中涌出的。八大画水仙与兰花,用笔最富动态之势,婉转反侧,但仍不失其静态之美,这是颇值得研究的审美现象,如《书画册之五》、《花卉册之一》、《玉兰》[148]诸作。在静中求动,在静中造势,笔墨勃然有气,木欣欣以向荣,这“意”肯定是酝酿已久了的。
没有纯粹的写实、写生,完全“画其所见”是不可能的,真山怎么画?对写实,有两种态度:一,纯粹的写实没有意义[149];二,写实正是新意的来源[150]。这两种说法看似有所分歧,其实正是在不同侧面指出“写实”的价值:一,要挑选那些有意义的东西来“写实”;二,真实的生活是最新鲜的,与其拙劣地生造,不如径直写实。这同时也提醒我们考虑一个问题:艺术中所认可的“意义”是什么?“意义”不是根据一定需要或目的牵强附会上去的[151],那是自然的本真、本善、本美,是天籁、地籁、人籁。八大画中的景象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但一任自然,一派天机,若《艾虎图轴》[152]一作,是写实,但却把读者的视线紧紧抓住,生活中的不大为人注意的情节,被他挪入画面中,作为审美对象来揣摩和观赏,不但生出精彩来,还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生活的机会。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多我们原以为精彩的东西,一旦用艺术方法来展示,却忽然寡然无味起来。
一如主观与客观的不可确分,理想与现实也总是紧密相连的。人艺与天工不可分离,是指导艺术理论与创作的根本所在。“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153]。艺术的存在,便是主张这种人与自然的结合,师法现实而益于理想,在“无我”中求得“有我”;一旦这种结合至于极致,两者便不可分离,所谓“人艺即天工也”[154],所谓复归于朴、自然。
写生的价值,不仅仅是一种摹仿自然的方法,还在于提供了一种单独可以欣赏的艺术创作形式;其意义则在于证明了自然的难以摹仿、只能是画家创作灵感的活水源头[155]。绘画的写实与写意、再现与表现、具象与抽象等对类概念的区别,其根本不在表述上,而在于精神内涵上。明乎此,便可理解“现实的描绘(再现)同现实本身完全相似”以及“这个‘写意’,就相当于表现”[156]等观点的合理性与片面性。
八大在55岁(1680年)前后的一些写生册,已见出属于他自己的路数;他观察细致入微,化繁为简,花卉草虫,栩栩如生。74岁时所作《双鹰图轴》[157],造型准确,笔墨细致,如出明代院画家林良笔下,足见技艺娴熟,但趣味和意思却不如小品。八大画中有很细致描画的地方,比如鹤足的皮鳞、鱼嘴的牙齿[158],那不是工笔,也是写意,只是证实了他曾经认真观察并有写生的经验;他带着真情写着,忽然忘情了、失神了,在专注中,感情外化,他内心的凝重与沉实表露出来。工笔花鸟,假如没写意精神,则虽曰其美而不成其大。写意之画,至于无意可写,老笔纷披,淡淡然,万虑皆消,直握天机,庶几称大。那么“意”是什么呢?“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159]这话真是体悟最深,为行家知言。具体而言之,“意”,就是“意在笔先”之“意”,也即“象”、“想象”,歌德所谓的“通过幻觉而产生一个更真实的假象”[160]。没有这想象之“意”,不可能产生艺术。人都有想象,但有价值的想象应该是贴近自然美的本质,是理想与现实的联姻。
“意”是统领全局的,下笔之前,它几乎已经决定了成败。“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161]八大《荷花》一作[162],题曰“居敬堂对瓶花为画”,他对着瓶花,应该是写生,但他的思绪已到莲叶田田的世界中去了,所以,笔下的意象空间才如此之大;该作布置也极有戏剧性,虚实对比强烈,密其左上,疏其右下,而偏中右的一叶,则为连接之关捩。
人的心性之中自有神明在,所以落笔之际,意到神来,进而透过外在的种种形式而洞见真实。在这样的意识下,心境开阔,艺臻极致,归于道原,上诉真宰,与造物者游;也正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艺术的妙域独开,与理想境界不期而遇,傅山所谓的“天”[163],即是说明这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八大山人《题画黄雀》有云:“此余水明楼上工欲辍而未辍时画。岁月既忘,一日,苍老年翁出笥中索题数首,亦是兴既阑未阑时笔。语云‘百巧不如一拙’,此其是耶。”[164]“欲辍而未辍时”、“兴既阑未阑时”,正是一种自然的“无意识”的情状,此时笔墨之工拙不计,“于今邈抹浑无似”、“浑无斧凿痕”[165],自我的生命的微渺之处萌发,但它孕育着普遍与永恒,人的潜能最大发挥。
无意之间所产生的活泼泼的艺术灵感,是难以揣测的。比起有意识来,无意识有时表现为更高级的心理活动。人在失神的状态中,本能的潜力出现,平日忘却的东西被重新激活,协调运转,从而在超越于正常知觉下发挥出效能。每个人都有无意识的时候,但从个人特殊现象而研究人类的天性,似乎对指导艺术创作有所帮助。
“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166]。“散”,便是不散,是禅、定,那绝对不是精神的彻底涣漫,不是绝对的“无意”;其实,绝对的“无意”是不可能的,说“无意”,只是相对而言。东坡居士有“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之说[167],其所谓的“无意”状态,不是绝对不用心。他声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168],但他的“意造”,是超越于形式与技巧而着重体现内在精神;“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169] ,在有限之中求无限,是对道的追求。说“无法”,不是谦虚,而是自信;“烦推求”,则是创作瞬间对用笔的下意识的控制,以及对整体章法、气韵的直觉把握。即便是在醉后,“落纸如风雨”[170],其旨趣,也只是借酒力而迅速获得这种无意状态罢了。
天性神明,通过无意识行为表现出来,而其原型“集体无意识”[171]则是一种先天的固有的直觉形式。因为无意识,所以感性、直觉作用加强,趣味得以挥发,灵性得以舒展。无意识,就是下意识,就是想如何却未必如何,当技术熟练之极而近进乎道的时机,它忽然发生作用。“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172],是不假思索的,心手相侔、笔墨双畅。这时的无意,是超以象外、得意忘形;这需要一个蕴藉与成熟的过程,不可刻意而求。“既而思之,竟是放浪游习,不若键户,弄笔游戏,真有所独乐”[173],倘若没有这种“慎独”之际的真诚晤对,没有游戏神通,是不会获得艺术真趣的,也最终与自然隔膜。
因“写意”,所以中国画笔墨形式退化为一种符号,惟意是求,脱略形迹。米芾论书曰“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174];也正因有舞文弄墨的放松心理,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恰恰出乎意外、偶臻佳境,笔墨生机勃勃。画中不光笔墨处如是,设色也一样,“有意无意之间”、“不在取色,而在取气”[175],辨证关系中见微妙之理。过于有意或过于无意都不行,都会入俗而伤神。游憩之间,意思最大,创作如是,欣赏亦如是。大画家笔挟风雨、即兴神驰的状态,往往是受到催化和激发。吴道子画东都天宫寺壁,受斐旻舞剑所激发,兴来图壁,为平生最得意之笔[176]。画面中线条刚劲清绝,表现出一片冷静,但创作时作者的内心,却是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

3.4  无象有象内抽象
没有绝对的写实与具象,也没有绝对的写意与抽象。宛如符号的必然性,艺术的抽象性也是必然。我们一直在抽象。抽象这一艺术形式,一点也不新鲜,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177];所以,说“向抽象进军”[178],大概是现代艺术对传统的无知。抽象,如果远离了普遍性,只剩下个人的主观感性,就失去了共同性,则“进军”等于倒退,退回到了原始宗教与巫术的“非科学的艺术”[179],那是粗糙的。
八大的通篇构图与局部造形,也采用几何形状如方、圆、三角等,但那只是构图的需要,对比、呼应、调整、齐协、拢络,共同营造视觉的大效果:形象的“简”与气息上的“净”、“静”。至于他画鹰,眼成方形,也不是有意的夸张或者变形,只是为了与眼珠的圆形相对比,产生锐利凶猛之感,这是造形规律,无所谓他取法自哪里或者有什么“主义”。中国画的抽象符号,是取自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那是一种“艺术的真实”。八大画荷,数支荷茎穿插掩映,最见抽象意趣。一般而言,一组线与线的组合,可以容易地构成画面的繁密与丰富[180],但从繁密中见疏朗、丰富中见简单,则是八大的匠心经营。再看八大的《墨荷图轴》[181],穿插错落、参差掩映、荷影扶疏,多线合作,极有秩序与韵致,很难。不过,在八大的画荷之作中,最以单线构图见其精神内质,如《杂画册之八》[182],他采取自己惯用的左上右下对角构图法,一支荷花悬下来,张力蕴藉其中,蓄势而发;这种“势”,不借助多线的组合以丰富画面,但却“气”盈其间、流布不止。
笔墨符号,是画家从自然物象中提取出的纯粹意象。寻找笔墨符号的过程,就是一个进行“抽象”的过程,——从具体之“象”中把符号“抽”出来。这个过程中,既显示着画家的天性与质素,也展现了与绘画本身相关的技巧与本领。人介入自然,发现着美,从中整理出一套自然的语言,然后自然景物以“符号”构成的形式在纸面上得以再现。绘画,就是呈现一个由这种“符号”所构成的世界[183],其中,已经赋予了人所希求的生命意义。也正是在这种符号化的世界中,画家可以自由地构造心中理想的境界,尽情抒发在现实世界中所难以传达的意思。
对“抽象”一词的深入辨析与理解,不光有益于我们区分中西绘画的手法的高下与趣味的多寡,更直接有助于我们认识绘画艺术的本质问题。西方的构成派运动,包括抽象主义,试图实现绝对的抽象,要摆脱“任何特殊的形式”[184],无疑很幼稚;因为没有绝对的抽象,即便梦中幻象,也是记忆中的形象,不是空穴来风。“解梦”的依据是现实事物的谐音、谐意的象征物,所谓匪夷所思的“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185],不是不可能入梦,因为“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等等情节皆为生活寻常所见。最抽象的绘画,无过乎连自己都不懂,岂非痴人说梦?苏格拉底曾问:“看不见的东西能够模仿吗?”[186]这既是问,也是答。其实,西方的一些被认为“抽象”的现代绘画大师,却自己不承认自己是“抽象”。“并没有抽象的艺术”,“也没有什么‘具象’或‘非具象’的艺术”,这是毕加索的话[187]。美国现实主义流派大师怀斯,具有高超的写实能力,但他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写实主义者”,而是“抽象主义者”,他有着“抽象的激动”[188]。
这,的确有意味:被公认为“抽象”的画家却说自己“不抽象”;被公认为“写实”的画家却说自己“抽象”。
八大被命名为《藤月》[189]的一作,视角独特,藤在上面占据大部分面积,下面是月亮,只是一小块,读之,思绪随即高扬而有飘空之感;至于那“月亮”,则采用中国传统的“计白当黑”法,只是其边缘以线勾出,外面则渲染均匀,这一来,使人又觉得那空白处不是“月亮”,而是墙上开出的一个月亮门,藤正从墙头上面垂下来。该作也像大多作品一样,八大没有题画之名,只有“传綮”一款,这无疑给读者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抽象”的权利。
优秀的绘画,一定给读者留下“抽象”的余地;作者都“抽象”完了、营养自己都吸收干了,读者就无象可“抽”、无味可咀,没有了可见的“象”作为原料和依据,读者就没有了再创作的线索和基础。——读者不能“再抽象”、再创作的东西,就如同不能再利用的垃圾。
清初“四僧”、“四王”,实践着笔墨的独立品味,其实就具有了现代艺术的思潮,其风格虽迥异,但探索则无轩轾。画的题材成为次要的,而怎么画即笔墨形式成为关键,这种理念使绘画向纯粹艺术迈进了一大步。也就是在这向“纯粹”迈进的过程中,给人以挑战。有创造力的天才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让人惊奇;而低级的画家则在努力寻找不寻常,顶多是让人好奇一阵。“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馀;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190]见人所未见、平中见奇、寻常中见工,才是本事,艺术家的责任,便是把着生活中的平常给予艺术化;艺术是高贵的,所以艺术家“不害怕平凡”,选择“大题材”,并不见得就能提高画家的身价[191]以及画作的艺术性。
八大题材平常,却精神崇高;八大造形奇绝,但气韵生动;八大笔墨简练,但意蕴丰赡。八大来自于传统的带有抽象与象征意味的笔墨符号与画语形式,看似清浅稚纯,却无法模仿与逾越,之所以如此,是内中有大意、真象,那是他整个的生命情态、人文关怀和审美信念。

3.5  意象之“真”
中国画的“意”,建立在物质的“真”的基础之上,既而脱离之而走向精神的“真”。艺术之“真”,不是停留在眼前的“景物”,而是最终会合脑际的“意象”,从形而下走入形而上,才符合艺术的目的,才符合最初的造形的缘由——“象”——“意”中的存在。“大象无形”,能在纸上被局限住的东西,不是“象”。
将八大的荷花与莫奈的睡莲相比[192],也许更能说明艺术之真与自然之真的关系。中国的八大不以表现光与色为直接手段,但他那写意的荷却在独特的形象中“不真”见“真”,而且留有足够的审美空间,给读者以启发和想象;莫奈的睡莲直接把景物托付给你,提供出的却是一个范围一定了的东西,其视觉张力远不及八大。哪一个更“真”呢?
八大画荷时那一挥而出的挺秀的新茎和嫩叶,把清水芙蓉的意象展现无遗;几块色阶多变的淋漓墨团,次第浅深,把荷田的蓊郁以及叶与叶间光线的阴阳影象与空间的参差掩映轻松地象征出来,在此之外,那大片的留白余地中,昭示着无限的春和景明。八大的画荷,因其图式的、笔墨的与意境的等多方面的突出,可谓空前绝后,前人无此成就,后人即便佼佼者若齐白石、张大千辈亦终无此气象与风骨。
自然之“象”,神居胸臆,在“意”保留其真,但实现于纸上,则需要“造”“真境”之工夫。“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193],这种自然风光,闭目宛在身前,但如何表现呢?“凡山水皆不可画,然皆不可不画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194]。“恍惚”,就是“意象”,画家有意欲把它再现出来,却终隔一层。而恰恰这“意象”,觉得比真实还美、甚至难以言传。顾长康出“遥望层城,丹楼如霞”之语而受赏二婢,描述会稽山川之美直用“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195]十数字,都是他把不可明现的景物,移挪到脑际,遂转化为一幅意象性的图片。——表现起来虽难,但这却是绘画艺术所最需要表现的;画家脑中的意象,连同心中的诗兴,在纸面上被“制作”出来,其目的之一是“唤起”当时的“心境”[196],当然其意义不仅在此。意象是最生动,它占据着审美的中间地带,牵引着审美者丰富的想象力。绘画艺术讲究的“象外之象”,就是离开了自然但又逼肖其美,是“纯意象的神韵”[197]。仅仅这“意造”,却是用笔墨符号实现,赋予了精神感知的形而上成分,中国艺术的高明与难度由此显见。
“蓬莱水清浅”,在《山水》一作中八大有此题[198],那是他精神的寄托,是心中理想田园的物化。无论是山水还是花鸟,八大山人在画面上把握的情景,是申述一种内心体悟下的真境界;这种境语,不再是孤立的表象的描述,而是有了个性和生气在。笔墨减至至简,而由这至简的笔墨所营造之境却真而实,的确出人意外。中国画有一套造“真境”、“实境”的手法,建立于真实自然之上,具体而微。如:“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土无全形,石之巨细助其形;石无全角,置之左右藏其角。土戴石而宜审重轻,石垒石而应相表里”,使之“宛似经过”、“如可步入”;以实写实,终归有限,最后转复于写意之法,所谓“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199],乃是以虚代实、以藏代露。
“向者约南登,往复宗公子。荆巫水一斛,已涉图画里”[200],八大这首诗道出宗炳的“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201]之志。中国画的写意性,正是阐述人与物交融的最佳方式,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的最高理想,实现“有我”的“卧游”,主观的作用足以“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202]。中国画是精神的寄托物,所表现的物象无不染着了人的感情因素,其在写意中得“真”这一视觉要求,在增加难度的同时,更赋予它颇多的人生观。“忘归直此地,不信画中游。”[203]画中的物象,虽然只是一种笔墨的符号,却是一种山水情怀、隐逸理想以及人文精神、生命寄托,“富于心灵的幽深淡远”[204]。


4.疏而不失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205],老子这一光辉思想,适用于一切学科;简至至简,损至至损,但无所不包、无所不含。
从无到有易,从有见无难[206];从白到黑易,从黑见白难;从虚到实易,从实见虚难;从简到繁易,从繁见简难;从疏到密易,从密见疏难;从藏到露易,从露见藏难。
画者,聪明之学,智慧之道也。

4.1  “左右此何水”
八大山人《小鱼》一作[207],尺幅之内,只有中间一条小鱼。观之如睹汪洋,波光云影,横无际涯,顿若置身南华秋水,与鱼同游同乐其间,自由自在,既而又觉得孤独寂寞、无靠无依。
对于空白的认识与运用,是中国画最优秀的传统。老子用“无”的概念,来表示很多难以言传的旨意,其中也包括了佛家的“空”。无与空,其为用大矣;当其无,为有之用[208]。譬若器皿、房屋,其壁为实在、为质地,但它不是用之所在;而中间的空处、虚地,才是用处。当然,不存在无用处,也就无从产生空与无的有用处。“空”与“无”的发明与使用,正宛如数学上数字“0”的发明与使用[209],意义重大。
计白当黑,此时的“白”已不是绝对的静止的空洞无物,这是中国画所特有的审美思维。中国画上留出空白处,其意义对于西方人来说难以认识,对他们而言,空间就是抽象的虚空,“不会产生任何东西”,而“东方占主导地位的哲学里,空间是莽荡”[210]。
中国画的空白处,可以包容一切,鱼之所在,当然是水,可以是“左右此何水”之清,可以是“去天才尺五”之广,可以是“三万六千顷”[211]之阔。空白处,可以是天空、是云气、是光影、是飞瀑、是流泉、是距离、是房舍、是山石,既是构图形式的需要,也是气韵流露、意象生发之所在;“当黑”也不是笔墨的残缺与造形的搪塞,它是意匠经营的、完善的表达方式。八大山人的《瓜月图》和《鱼》[212]就是这样的典型图式,前者黑白对比产生空间感,后者鱼暗合太极图的阴阳“S”形,颇具动感,不就是老子所谓“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13]么?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214]一张白纸,第一笔落下,从无到有,“朴散”了;可见,第一笔的至关重要,其重要性不亚于在很多“0”的前面开始加上一个不是“0”的数字。由此观念出发,守素、返朴的思想,为道学推崇。“中国画大师一笔落纸,你立刻会看到他们岂仅在笔墨本身留意,他们同时在塑造后面的空间。一个拙劣的画家,笔墨邋遢,其后之空间亦必然败坏;亦如拙劣的雕刻家,绝对无例外地弄糟背后的一片天。”[215]此论入木三分。
《山水花鸟图册之二》[216]八大笔下的毛茸茸的雏鸡,是单纯的写生么?请阅其诗:“鸡谈虎亦谈,德大乃食牛。芥羽唤童仆,归放南山头。”[217]背景什么都没有,却把读者的注意力紧紧拉住。正因为什么也没有,就什么都可以有,把无限的暇想权利留给读者。他在为雏鸡写真,也是在为万类写真,更是孤独无依的“我”之写照,那是社会现象的一个象征;他在憧憬和怀恋人类健康的童年,畏惧社会的无情,唤起人类的慈悲之心。孟子曰“言近而旨远者,善言也”[218],八大画语,足以当之。
八大笔墨至简,而其视觉效果特大,其道理正在于计白当黑。八大的“计白当黑”,完全是观念上的、有意识的,那是他绘画技法的一种得心应手的表现形式,如《花卉鱼虫果品册之三》[219]的两棵茄子,前黑后白,空间上加以区分,在视觉上给予完善的完成。黑白的对比,最强烈也最奇妙。极简的笔墨,在大片白底的衬托下,更显出突出的视觉效果。
再看八大的《鱼轴》一作[220],鱼眼鱼身鱼鳞鱼翅,浑沦一体,竟抵“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221]之境;如此,正因为屏除了华饰的外表的遮拦与干扰,自然之情、之美,全然凸露出来。在一幅画中,倘若笔墨填塞,至于没有了空白,黑也就失去了作用。在对待“素”的态度上,儒与老庄取得了完全的一致,可见“素”为生命根本,不当的破素则如为浑沌开窍,是害其性命;那么“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222]才是大道所在,是体道者之所趋。
“常计白当黑,奇趣乃出”[223];“古人草书,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224]。书法结体的趣味,也在善用奇正相生之法,而空间布置、分间布白是最大的框架结构。绘画中的大量留白,既是“计白当黑”理论的技法实现、实践,也是视觉艺术的最高追求与境界。

4.2  “无画处皆成妙境”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25]
矛盾双方的互动,产生出最大的效能。无中所生之“有”——虽然是想象出来的、是不可见的“形”,但却远胜可见之形;这种“有”,因孳生于“无”、附着了无限的可能性,更具生命力。
简洁、简化、合理、完整是视觉的规律[226]。虚与实的相对、相映、相生、相发,借助大脑视觉系统会使支离的图象完整化,把它从模糊的背景中“分离”、“提取”出来。越是隐藏、遮挡、缺落,视觉就越有将它整和与深度挖掘的意欲,还凭借审美经验和完美记忆补偿得更真实,并营造出额外的神气与韵致,尤其在虚无处、空白处、隐藏处,即无笔墨处。
“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227]——这,的确是中国画中最高明的艺术创作法则。中国画在二维空间内,留出很多“虚位”,充分调动视觉的能动作用,使之“竞萌”;那看似简单的笔墨却是视觉的线索,从中便生发出三维空间的最佳效果。中国画的所有理论与技巧,都是在陈述一套成熟而完善的方法,来引领视觉心理、创造审美效果。
中国画的空间意识,不是建立在实际的透视知识基础上的,而是基于“计白当黑”以及“有无相生”、“虚实相生”之道的。中国画虽是所谓的散点透视,但它绝对不是无视空间感,其实所谓的焦点透视构图法,在汉画像砖石上已分明可见[228]。郭熙的“高远”、“深远”、“平远”与韩拙的“阔远”、“迷远”、“幽远”之“三远”说,以及“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229]之论,是何等高明!至于中国画的长卷作品,推移时空,能把不同时令、不同地域的东西摆在一起,首先是在观念上的一个突破。八大的花鸟写生长卷,如《蔬果卷》[230],从位置、用笔到用墨,颇有空间意识,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浓浓淡淡、轻轻重重、虚虚实实,简直就是一曲交响音乐。在《书画合璧卷》[231]上,八大在空间感上又别出心裁,中间的两只鸟比起左侧的山水树屋来要大得多,以表示鸟栖的这树枝是在近处,而立点视角又在高处,通篇呈登高远眺之势,的确让人览之而心胸为之一豁。
八大的画,清刚疏宕,这与其善于用虚、用无、用空、用白有关。《山水册之七》[232],八大营造出一种高远之大气局,上部过半面积为虚空,左中“八大山人”四小字题款以助其意,读之,如面辽阔苍茫之寰宇,不由得感喟天地之悠悠。
散点透视法,类似于散文的“形散而神不散”,在创作中最利于作者,在观赏时最利于读者,均使得视点在画幅之内,“产生了与画中景物更强烈的关联感”[233]。——这便是“神不散”。至于西画传统,无论仰透视、俯透视还是平透视,都不但局限了作者的观察视角,也把读者框定在一个指定的方向。“散点”以观,则自由、灵活、动态;“焦点”以视,则束缚、固定、僵化。艺术之妙趣所在,正在于“无中生有”,以浪漫之思、逍遥之游,与物契合,超越时空。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或者夏圭的《长江万里图》,这样的长卷巨构,像戏剧性的场面,请西方画家来,则很难办。中国的界画,采用鸟瞰俯视,气势恢弘、景象壮观,很符合透视法,可见中国画家不是不懂,而是不讲究、不屑用之。这不仅是绘画手法的问题,而是一种超越艺术思维的人生智慧问题。
“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可名”;“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234]。“有形”便实,“无形”便虚;实而带虚、虚而映实,虚实相求、实虚相济,贵虚而尚精、饰虚而缀奇。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235],这样的画理,非惟证明艺术实践之真知,更见画艺之为道术。真实的山,即便不高,你又如何能图在纸上?借“无”、务“虚”,乃得之。中国造园艺术最讲究“借景”,一如作画,须“意在笔先”[236],意在“借”,远借、邻借、仰借、俯借诸法,正恰似画中构图,有无相生、虚实搭配。
中国哲学研究使用“负的方法”[237],比如对“道”这一概念的阐释,并没有直接说清楚“道”实际是什么,却只说很多它不是什么。这种“负的方法”有其必然性,因为“道”不可言,根本说不清楚,所以只好用排除法间接论述之、实现之;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相应地明白了它是什么。无奈的是,“道”虽然无处不在,但说清楚它不是什么也不容易;不管怎样,这个阐释“道”的过程,便是一个“计白当黑”思想的一个范例。倘若说画面的空白之处有什么,那么它也是由画面的非空白处“减”——衬托出来的。于是可知,要想使得空白处充满生机,就必须使非空白处“让”出足够的想象空间来。“让出”,就要求对空白处最见理法,尤其是寥寥数笔、言简意赅。
“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238]。——这是多么明确的要求、多么通透的画艺、多么高明的道理。“无画处”,也就是“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是余味无穷的所在,一如诗境,“无字处皆其意也”[239]。

4.3  “笔不周而意周”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240],空白处、虚处,有“气”生发,是气盈盛处。这些虚处,留出无限的想象空间,读者会自己补充上,这时的视觉欣赏是高级的,是须用心气以和之的。
求虚,首先要求笔墨简洁、纯净。笔墨提炼到不能添一笔或减一笔,乃是高明。如何从虚中脱化而出,检其精要,转而为实,脱去町畦,变态毫端,是需要非凡而特殊之心力的。虚,可以待实,“瞻彼阕者,虚室生白”[241],“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242],视觉语言,一如为文,以取气为上。能虚、能白,则可生出无限来。中国画之所以要重视空白的安排,是形而上思想的显现,也是艺术理论与实践的需要。“古人论画有‘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秘传,然虚处非先从实处极力不可”、“虚是内美”;黄宾虹论画特重“虚”处,以为棋中“活眼”、禅中“活禅”[243],其旨趣亦在此。
八大的《鱼》[244]一作,四条鱼悬游于画面上端,观之如置身南华秋水。中国画借助笔墨,实现由虚到实的转换,“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245];也正是在笔墨有无之间,见出是非工拙。以“蹈虚揖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一如诗人在窅窅摇摇之中,寄托真情,兴观群怨。有如此湛彻的心灵和明通的艺道,艺术行为才得以纯粹,创作热情才不至于衰竭。
虚笔与实笔,相互映衬,而后可以发挥出最好的视觉效果。“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246]“古人意在笔先之妙,学者从有笔墨处求法度,从无笔墨处求神理;更从无笔墨处参法度,从有笔墨处参神理,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矣。”[247]无论在有笔的实处,还是无笔的虚处,都可以实现“一师心匠”、“气从心畅”、“境与天会”、“神与境合”[248]的理想。
大处构图求其虚,一笔一墨也不可过于实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在论顾、陆、张、吴之用笔时指出画有“疏密二体”,这是从用笔上发现的中国画笔墨的奥妙:顾恺之、陆探微之神,在于笔迹周密;张僧繇、吴道子之妙在于:“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249]笔墨的时见缺落,是一种高明的手法,善用之,则需要非凡的智慧。“时见阙落”、“笔不周而意周”,即计白当黑、虚实相生的道理;用笔的形断而意连,即画之写意,形有所不完,而神特备。形虽断,而意可连、气可贯、神可交,是视觉艺术的特殊规律。
阙落,并不是虚置的、可有可无的东西,在中国画的造型上有时是必须的,它使笔与笔间形成前后的空间关系,虽然在笔墨上没有交代清楚而是以阙落处置之,但却更为灵动,阙落之处也许正是生机和气韵旺盛之所在。在什么地方该阙落,阙落到什么程度,那是一种经验的判断和表述。对“玲珑断续”与“笔断意含”的“取”与“予”[250]之功,非门外者可知。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在表达精神时却未必不完整和有缺陷,相反,更能激发读者的注意力和想象力,进而透过形式而注意内部的真实与丰富。
八大画中使用大的阙落,靠势、韵、态等以弥补、配合、充盈,那是一种瞬间情节的呼应关系。若《湖石双鸟图》[251],两鸟似乎在捉迷藏,这种相侔是靠“眼神”传递的,而不是视觉形上的连通。类似者若《山石图》与《山石小鸟》、《写生册之一》[252],两鸟似乎在“对话”,一正张大嘴巴,或歌或吵,另一则默然无语。《荷花水鸟》[253]一作,鸭引颈向上,正与上面的题款相呼应,另一作品《鸭》[254]则与此异曲同工。八大画小鸟多用“缺”笔,羽毛绒绒,笔造生动。
从无笔墨处求神理,于创作如是,于欣赏亦如是。“如空中书字,虽然不成,而文采已彰”[255],故善悟者在乎“虚”,于可见的有限的形象之外,展现出无限的意象的心性与境界。

4.4  少许胜多许
“有无相生”、“虚实相生”、“计白当黑”是大法,至于笔墨的藏与露、疏与密、简与繁,则是具体的实践。
“绘画只属于高贵的智者。”[256]绘画需要领悟力,何处当虚、何处当实,何处当藏、何处当露,何处当疏、何处当密,到何等地步为宜,这些只能靠妙悟。“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257]画家的智慧与灵性,在虚灵超脱的笔墨形式中得以外现,内中包含了画家对自然意象之“真”的具体领会与传达,是意境之所在,那是“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之于真”[258]的东西,是跨越了物境与情境的,是有我与无我的精神理趣的完美融合。艺术的真虽不同于生活的真,但的确是包容了人生命运、宗教精神与艺术灵智。
从实际的视觉空间造形而言,有藏有露是必然的,在叠障层崖之间的路径、村落、寺宇,都画出来显然不可能,有隐有现,远近分明,需要露与藏的安排;观者在画面上虽不能明确地辨认云峦几层、远近如何、林木多少,但妙理与趣味就在其中。“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若主于露,不藏便浅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尽矣”[259];以实带虚、以虚代实,以露引藏、以藏当露,愈藏而愈露,景象愈阔、境界愈大,为难能可贵。
“高简,非浅也。郁密,非深也。以简为浅,则迂老必见笑于王蒙;以密为深,则仲圭遂阙清疏一格。”[260]虚与实、浅与深、疏与密、简与繁,是可见的笔墨造形方面的,也是可感的气息方面的,倘非“惨淡经营”,久经磨练,不能表现出来。无疏无密、亦疏亦密,密不嫌迫塞,疏不嫌空松,“增之不得,减之不能,如铸就”;“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笔墨之妙,尤在疏密,密不容针,疏可行舟;然要密中能疏,疏中有密,密不能犯,疏而不离,不粘不脱”[261]。
“简至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霞翠黛,敛容而退矣”[262]。有千笔万笔而仍简者,有三笔两笔而仍繁者。用力从简,而意能繁,是画艺高明所在;难能,所以可贵。简约洒脱、平淡天真,减削迹象而增加意境,少就是多。减与简的是笔墨,而境界、意象非但没有减、没有小,而是增大、丰富。八大山人笔墨用“简”,这“简”,也正在于笔墨形式,而非在于空间意象。
“繁”与“简”二体,古来各有主张与支持者[263],大抵出于不同的写作目的而立论,角度不同自是结论有异;无论繁还是简,虽无绝对优劣,但意简言冗则背道而驰矣。笔墨的求简,其真义不是简单化,而是要包含丰赡的意蕴;能于简易闲淡之中,置入深远无穷之意蕴,方为得之。因言简而至于意“阙”、“疏”,亦为失之。“深浅而各奇,浓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揽之则不足矣。”[264]繁与简的辨证关系,很是微妙,不易觉悟,只有意明笔透者,才望“心密语澄”之境界。调和矛盾,就是中庸之道;但这种调和,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因为矛盾的两个方面不可能平衡,是变化着的,有不肯定性与偶然性,正如刘勰所谓“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265]。
“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266]窗棂的根数虽少,而意仍密,李渔的这般论述,虽然是针对园林借景安排而言,但此正与画中笔简而境繁的道理一致。简,不但欣赏起来便于抓住要领,而且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是艺术长生久视的因缘之一。八大山人的画,便是这样。
“繁简在意,不徒在貌;貌之简者,其意贵繁”[267]。貌简、意也简,就没的可看了。八大的作品揭示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他笔无空发、墨无虚掷,给极简的形式中灌注了无限内容,也给读者预留了无穷的情思、遐想。看他《鱼鸟图轴》一作[268],危石之上,一黑雀昂首,那下面,正有两条鱼抬眼观瞧,这是什么意思呢?鱼的情绪性是可见的,但那是怎样的情绪呢?这只是再现鱼和鸟的客观事情呢,还是借鱼和鸟来表现作者的主观思想呢?即便画上年号,八大也从不虚掷闲抛,他常用隐奥的古代纪年以增其意,如此作他题“旃蒙大渊献”,即“乙亥”(1695年),彼时他7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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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子》第48章。另:“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见:《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6页。
[2]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54页。
[3] 《老子》第77章。
[4] 《老子》第37章。关于“无为”,《老子》论及处有:“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2章)“为无为,则无不治。”(第3章)“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第29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第38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43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第63章)另:《周易·系词上》有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与于此。”关于“无不为”,是与“无为”连用的,几乎与“无为”同义,《庄子》亦取《老子》之意,云“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至乐》);“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则阳》)。
[5] 王充《论衡·初禀篇》,见:杨宝忠《论衡校笺》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页。
[6] 《论语·子罕》。
[7] “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闲雅,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议,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倜傥之才,不能任也”。见:王充《论衡·超奇篇》,见:杨宝忠《论衡校笺》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51-457页。
[8] 《庄子集解·内篇·大宗师》,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9页。
[9] “禾山垂示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为真过。此一则语出自《宝藏论》,学到无学,谓之绝学。所以道浅闻深悟,深闻不悟,谓之绝学。一宿觉道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纶,习学既尽,谓之绝学。无为闲道人及至绝学,方始与道相近。直得过此二学,是谓真过。”见:苏渊雷、高振农选辑《佛藏要籍选刊》之《碧岩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册第592页。
[10] “痴翁画,林壑位置、云烟渲染,皆可学而至;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则非学而至也。”见:恽寿平《南田画跋》,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42页。
[11] 王昱《东庄论画》,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02页。
[12] “譬之此竹笼,添得一条骨子,则障了一路光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统体光明,岂不更好?”见:《朱熹年谱卷之二》,《朱熹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7页。又:“晓得良知是头脑,方无执著”,“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得来,须胸中渣滓俱化,不使有毫发沾滞始得”。见:王阳明《传习录》下,《阳明全书》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77页。
[13] “作画如蒸云,度空触石,一任渺弥露晦明,不可预定,要不失天真之致,乃为合作。学书如洗石,荡尽浮沙浊土,则灵窍自呈,秀色自现。”见:李日华(1565-1635年)《紫桃轩杂缀》,《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页。
[14] 《老子》第42章。另:“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见:《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8页。
[15] 《说苑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17页。
[16] 范文正公少时“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之志,于医家影响深远,亦为儒学济医道立一法门;能儒则儒,若欲为医,亦当遵儒而入,兢兢惕惕,如涉春冰。“医之为道,外感、内伤为证治两大关键,去其所本无,复其所固有”;“不辨虚实表里、寒热温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举手便错”。见:[清]赵术堂《医学指归·自叙》,人民卫生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
[17] “‘损谓有馀,子知之乎?’曰:‘尝蒙所授,岂不谓趣长笔短;长使意气有馀,画若不足之谓乎?’曰‘然!’”见: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79页。
[18]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画,而障自远矣”。“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无障,障无法,法自画生,障自画退”。见:《石涛画语录》之《一画章》、《了法章》,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3、4页。另:“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94页。
[19] 刘勰《文心雕龙·熔裁第三十二》。
[20] 《四库全书〈瑞竹草堂经验方〉提要》,[元]沙图穆苏《瑞竹草堂经验方》,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21]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蒙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见:《石涛画语录·远尘章》,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1页。
[22] 《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71页。
[23] 《山水花鸟册》之一,同上第2卷第310页。
[24]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见:《老子》第39章。另:“载营魄抱一”(第10章);“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第22章)。另:《庄子集解·外篇·知北游》,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6页。另:“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见:《淮南子》卷一《原道训》。
[25] 《论语·里仁》。
[26] 王阳明《传习录》,《阳明全书》一,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4页。另:“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见:《中庸》第20。
[27] 《石涛画语录·一画章》,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28] 《老子》第42章。
[29]  恽向(1586-1655年)《宝迂斋书画录》,《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1页。
[30]  恽格(寿平)(1633-1690年)《南田画跋》,同上第292页。
[31]  恽寿平《瓯香馆画跋》,见《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9页。
[32]  “……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25页。
[33] “予尝闻荆浩之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懋《野客丛书》有云:‘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诗文之道,大抵皆然。”见:王渔洋《香祖笔记》,四库全书本,卷六页九。
[34] “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熔则纲领昭畅,裁则芜秽不生。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疣,实侈于形。”见:刘勰《文心雕龙·熔裁第三十二》。
[35] 《花鸟册》之十一,《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709页。
[36] 《八大山人诗与画》第111页。旃蒙、作噩均为我国古代纪年法。“太岁在乙曰旃蒙”,“太岁在酉曰作噩”(见《尔雅·释天》,或见《史记·历书》)。八大山人80岁(1705年)时值乙酉年。
[37]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见:《孟子·尽心下》。另:“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自之‘守约’也”,“持其志,不暴其气”。见:《孟子·公孙丑上》。
[38] 《史记·孔子世家》,见:《先秦两汉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97页。另有:“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见:《论语·雍也》。另见:《孟子·离娄上》。
[39] “凡立言欲涵蓄意思,不使知德者厌,无德者惑。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亦不远矣。所守不约,泛滥无功。”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河南程氏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页。
[40] 《孟子·离娄上》。
[41] 《老子》第53章。
[42] 《易经·系辞上》,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56页。
[43] “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见:《庄子集解·外篇·天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6页。
[44] 《韩非子·解老》,北京燕京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页。
[45] 1905年爱因斯坦在《物理学年鉴》上发表了他包含相对论的基本观念的论文,提出物理学上划时代的“爱因斯坦公式”,即质能守恒定律:E=mc2。这个简洁的式子把看似毫不相干的几个基本物理单位数奇妙地联系在一起:E是物质静止时所含的能量;m是它的质量;c是光速。这个颇具诗意般想象力的式子,竟也是原子弹的理论基础。这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不啻于人类文字文明历史之初,从此人类增添了革他自己命的一种新工具。太朴不可散,大智不可出,老子“返朴”思想,此为一端。关于E=mc2,可参见:爱因斯坦《留给后世的话》,《爱因斯坦晚年文集》,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第48-52页。另:范曾《庄子显灵记》第二章《智者》,线装书局2002年版,上册第12页。
[46] 季羡林《作诗与参禅》,《禅与东方文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7页。
[47] “简洁并不是目的,但一个人进入事物真正的意义后,不管怎样,都会做到简洁的”。见:《布朗库西语录》,《接踵而至的理想》,《欧美现代艺术理论》,吉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卷第244页。另:“艺术的简练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风雅”,“永远要用一种简练而直截了当的方法描绘”,马奈语,见《美术译丛》,1983年第1期,第48页。
[48]  格鲁塞《中国的文明》,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118页。
[49]  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页。
[50] 《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216页。
[51]“如来说一合相,是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见《金刚经》。另:“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见: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第4页。另见:《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卷第4册第58页。
[52] 《石涛画语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26页。
[53] “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见:《黄庭坚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31页。
[54] 张庚(1685-1760年)《国朝画征录》,乾隆四年刊本。或见: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第1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20页。
[55] 《庄子集解·内篇·养生主》,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页。“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
[56] 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
[57] 《宣和画谱》,《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99页。
[58]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56页。
[59] 《孟子·尽心下》。另:“游乎众虚之间。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见:《淮南子》卷十一《齐俗训》。
[60] “好的画法,是具有极大的重要性的。”见:《德拉克洛瓦日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568页。
[61] 奥地利美术史家里格尔(Alogis Riegl,1858-1905)在其著作《风格问题》一著中提出与考古学方法类似的“风格比较法”,并设想在风格样式的发展背后有一种可以称作“艺术意志”(或曰“艺术欲望”、“艺术意欲”)的内在动因,它“大大胜过实用价值的及原始材料和技巧”。见:《美术译丛》1985年第3期,第54页。鲁迅先生译坂垣鹰穗著《近代美术史潮论》开篇即谈“艺术意欲”的问题,并给出两种思路:“指示据文化史而划分的一时代的创造形式的人”和“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现样式的意义”。另参:沃林格尔(Wilhelm Worringer,1881-1965年)《抽象与移情》,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页。
[62]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另,刘勰论及“声律”,又言及“数”,云“可以数求,难以辞逐”(《文心雕龙·声律第三十三》),也是说明这种难言之规律性。
[63] 《庄子集解·外篇·天道》,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1页。
[64] “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其反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见: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30页。
[65] “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见:苏轼《书吴道子画后》,《唐宋八大家文》,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651-652页。
[66] “数”,即有某种确切的关系存在,但又不可确切地用科学语言表达出来,起码,用现在我们的自然语言或者哲学语言难以把它说出来。西方哲学中用“ineffability”这个词来表示这种不可名状的事物。在物理中,光的“波粒二象性”便使现代物理学家左右为难,它既是波,又是粒子,所以难以用科学语言的形式来表示。我们今天无法用形式语言来表示,也许还不到时候。古人不知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边长的确切关系,可今天我们明白了,它可以用数学方程式a2+b2=c2来表示。同样的佳例还有很多,如圆的周长与半径的关系c=2лr。气、韵、势、力,中国文艺理论中有很多这样的“数”。
[67]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93页。
[68] 《庄子集解·内篇·养生主》,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页。
[69] 黄庭坚作书从不知俗到知俗再到不辨俗的过程,便是如此:“余少作书,人多好之,惟钱穆父以为俗,初闻之不能不慊。已而自观之,诚如钱公语。遂改度,稍去俗气,既而人多不好。老来渐懒慢,无复此事。人或以旧时意来乞作草,语之似今已不成书。辄不听,信则为画,满纸虽不复入俗,亦不成书,使钱公见之,亦不知所以名之矣。”见:《山谷题跋》卷九,《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册第711页。
[70]  “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见: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46页。
[71] “……《贞观公私画史》评吴道玄为天付劲毫,幼抱神奥;后有作者,皆莫过之,岂非天性耶?”见:唐志契《绘事微言》,《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29页。
[72] 祝允明《论书帖》,《中国书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68页。
[73] 这正如物理学上功的方程式说表示的意义:W=PT,功率P越大,时间T越长,所做功W就越大。既聪明又用功者,的确难得,诚如清人笪重光(1623-1692年)所谓“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画筌》)。
[74] “……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见: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第二十七》。
[75] 米开朗基罗说:“作品的价值不能用制作过程中所用劳动的总和来计算,而是根据作者技巧熟练程度的价值来计算的”,“我是把伟大画家的作品评价为具有最高价值的,即使在创作这件作品时只花很少时间”,“技艺拙劣的画家,用许多年工夫画出来的东西,不管人们怎样地称呼其作者为画家,我对那些东西的评价是非常低的”;“用非常敏捷的速度和熟练的技巧去做任何事情,才是有用的和好的”。见:《国外美术资料》,1978年第4期,第18-23页。另:“简简单单的一笔,轻松地一挥而就,让人觉得画家的手不需费力,也不需要技巧,自然就移动到了终点,而效果与画家的设想完全吻合,这才体现出艺术家的高妙之处。”此言出自版画史上最重要的技术革新者意大利画家卡斯蒂廖内(Giovanni Benedetto Castiglione,约1616-1670年)。见:《美术译丛》,1986年第1期第35页。另:尼采《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悲剧的诞生》,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页。
[76] 王维《山水诀》,《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69页。
[77] 范曾《大哉雪涛》,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第14页。
[78] 《罗丹艺术论》,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页。
[79] 顾凝远(1580-1645年)《画引》有论生拙云:“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复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生与拙,惟元人得之。”见:《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页。
[80] “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见:傅山(1607-1684年)《霜红龛集》卷四《作字示儿孙·附跋》,《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63页。
[81] 与皮尔斯和詹姆斯一道,美国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1859-1952年)为实用主义哲学流派的创始者,著作甚丰,美学著作《艺术即经验》很有影响。他认为伟大的艺术品其“永恒性”在于能不断产生“新的经验”。见:M·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第69页。
[82]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见:《大学》第二。
[83] 欧阳修《归田录》,《唐宋八大家书系·欧阳修卷》,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263页。
[84] 王运熙《乐府诗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65页。
[85] 《花鸟册》之三,《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184页。
[86] 邓椿《画继》,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册第70页。
[87] 《记与君谟论书》,《东坡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卷4第231页。
[88] 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的“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而枚皋、曹植、祢衡的“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无论是缓速还是长短,都不容易,所谓“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89] 刘琨《重赠卢谌》,《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册第1176页。
[90] 八大山人《世说二十首之一》:“使剑一如术,铸刀若为笔。钝若楚汉水,广汉淬爽烈。何当杂涪川,元公乃刀划。明明水一划,故此八升益。昔者阮神解,暗解荀济北。雅乐既以当,推之气与力。元公本无力,铜铁断空阔。” 《世说补·术解》载蒲元善铸刀剑,需用广汉蜀水淬之乃刚烈爽锐。诸葛亮派人取水,取来后蒲元一试,说水不纯,杂有涪江水;取水者不承认,蒲元乃以刀华水,见两水相杂,且明羼了八升涪水。阮咸妙解音律,胜过荀勖,荀嫉之,后得田下发掘出的周尺,校正所制乐器,见均有一黍之误差,乃叹服阮之神解。画见:《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493页。
[91] 《孟子·离娄下》。
[92]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绘画题材不专一,学习范围铺得太大,则在一点上穿透力变小,天才不可能得以展露。此间道理,正可用物理学上压强的公式来表示:P=F/S。受力F为固定值,受力面积S越大,则压强P越小。另一方面,绘画题材不专一,不但技法不得熟练与精妙,还尤其不利于绘画风格的形成与名气的传播。一天一个面目,读者无法记住;只有符号保持前后的一致性,才能得到最佳的信息传播效果。如企业之经营,什么都想经营,就什么也经营不好。谚语云“不怕千招儿会,就怕一招儿灵”;人虽多才多艺,但不专一行、朝三暮四,终归无所作成、蹉跎一生。
[93]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馀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馀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多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帖,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冗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见:郑板桥《靳秋田索画》,《郑板桥全集·板桥题画》,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5编第20页。另:张大千在题八大山人画中有道:“八大山人画,笔简而意甚工,故能自成一家,然后人皆学皮毛,未能得其神髓也”。见《张大千先生平生精品册》,台湾榴园出版,1994年8月。
[94]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见:《郑板桥全集·板桥题画》,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5编第3页。
[95] “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见《庄子集解·外篇·达生》,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8页。另见:《列子集释·黄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6页。
[96]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尚书·大禹谟》。
[97] “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患,人之中不一者也”;“人孰无善?善不一,故不足以立身。治孰无常?常不一,故不足以致功。”见:董仲舒《春秋繁露·天道无二第五十一》,《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46-347页。
[98]《论语·为政》、《论语·述而》。另:“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 见:《宣和画谱》卷一,《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92页。
[99] 歌德《收藏家和他的伙伴们》文中对艺术中的优美给予分析,但他始终动摇于两种看法之间,即“把美看作是抽象或忽略”与“把美看作有赖于洞察力”。歌德列出一个表格:1)纯然严肃-个别倾向-特别作风-临摹者-特征主义者-杂艺家;2)严肃和游戏结合-一般的形成-风格-艺术真实-美-完整化;3)纯然游戏-个别倾向-特别作风-幻想者-速写者。随之歌德阐述出艺术优美的三个根本要素:“艺术真实”、“美”和“完整化”;并以为“每一个要素都有两个相反的品质或倾向的综合”:“一个是‘严肃的’,另一个是‘游戏的’”。见:[英]鲍桑葵(Bosanquet.B, 1848-1923年)著《美学史》(A History of Aesthetic),张今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页。
[100] 八大山人基本没有人物画传世,今见者寥寥,若《东坡朝云图轴》,纸本,89.2*126.8,藏台湾故宫博物院,见:《故宫文物》月刊,1994年3月,总第8卷第12期,第42页;或见:《张岳军先生、王雪艇先生、罗志希夫人捐赠书画特展目录》,台湾故宫博物院1978年印行,第7页。另:《佛光大辞典》“八大山人”条亦插此图。
[101] 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年)《美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卷上册第229页。
[102] 古希腊修辞学家卢奇安(Lucian,约120-180年)有类似之见:“说它命意新奇,说它不落俗套,仅此而已”,“宙克西斯明白了,观众只赏识主题的新颖,他的艺术不入俗眼,他的笔法没有知音”,他告诉弟子,“卷起这画吧,马上带回家,这些人只喜欢庸俗的东西,至于画家的目的、作品的美、艺术的成就,却无人过问。主题的新奇比画法的妙谛更合他们的胃口”。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卷第189页。另:“题材”非我国旧文用词,当为近世引入词,西文则为“motif”一词,或译为“母题”。“把‘题材’当作艺术的内容,并含混地称之‘题材内容’,这种做法极易导致‘题材决定论’的结果”。见:徐书城《绘画美学》,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93页。
[103]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1、16、15页,下册第244页。
[104] 同上上册第17、53页。
[105] 同上上册第49、54、64、73、78、90、93、101、148页,下册第252、266、271页。
[106] 《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222页、第2卷第269页。
[107]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13、32、154、155页,下册第284页。
[108] 同上下册第214、232页。
[109]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558页。
[110] 《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77页。
[111] “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万里,转见大手笔。黄公昆弥驾,兹复澄州役。一去风花飞,未少阳春雪。研之一峰砚,予为老王墨。南昌几烟树,山谷几族戚。高文重杞赠,嗣响二千石。”见:《八大山人诗与画》第105页。
[112] 《周易·系辞上》。另:“意”与“象”:“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见:刘熙载《艺概·书概》,《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81页。
[113]《订正六书通》,上海书店1981年版,第252页。又,“义”者,“己之威仪也。”(同书第248页)
[114] 董欣宾、郑奇《中国绘画对偶范畴论》,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41页。
[115] 《墨笔杂画册》之七,《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769页。
[116]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117]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见:《老子》第41章。另:“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见:《淮南子》卷一《原道训》。
[118] “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见:唐张怀瓘《文字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09页。另:“书之妙者,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王僧虔《笔意赞》)
[119]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沈括此言的意思是阐述赏画的最高层次,而对于王维《袁安卧雪图》中的雪中芭蕉,当然是本不合理之物相,但那却是“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更给了极高的解释与评价。见:沈括《梦溪笔谈》,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202页。
[120] “欧公《盘车图》诗:‘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作韩干画马诗云:‘韩干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又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此画此诗今已矣,人间驽骥漫争驰。’余以为若论诗画,于此尽矣。”见:八大山人《行书临法帖页》,《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624页。
[121]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见:《周易·系辞上》。又有:“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另:“造形”与“造型”,常可混同,但略有差别,前者更抽象、更广泛,后者更具体,最宜指三维空间之立体形。
[122]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第三十一》。
[123] “且夫昆仑之大,瞳子之小,迫以目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理,则可围以寸目”,“令张素绢以远应,则昆仑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见:宗炳《画山水序》,《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11-613页。
[124] 柏拉图的“艺术摹仿论”以为,“永恒理念”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自然是理念的“影子”,而艺术则是“影子的影子”。见:李醒尘著《西方美学史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永恒理念——自然;自然——道”。见:范曾《庄子显灵记》第六章《哲人》,线装书局2002年版,下册第101页。
[125] 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页。
[126] 《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06页。
[127] “七十三岁才能稍悟草木、鱼介、鸟兽的结构;到九十岁时,则自然万物略无所匿,百岁时大概会真正成为一大画家;而至于百十岁,则应该早已是笔下一点一画皆有生命。”见: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34页。灵性不足,壮年时不曾得手,老来亦未必有所补偿,况且生理机能衰退,心脑或有馀力,然手笔终是不逮,乞求“一点一画皆有生命”之境,或许只是理想之说而已。
[128] 《石涛画语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7页。
[129] 龚贤《又与胡元润》,《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74页。
[130] “材料和技术在艺术形式的起源中起了作用”,“所有艺术形式总是材料和技术的直接产物”,“‘技术’一下子成了时髦用词”,“有识之士都说‘技术’,只有浅陋的人才说‘艺术’”,这些结论看似极端,但确也难以反驳,就在于其物质性和客观意义。见:贡布里希《风格问题》,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131] 雄浑、冲淡、纤浓、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见:《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页。
[132]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嵇康《赠秀才入军》其二,《魏晋南北朝文学作品选》,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2页。
[133] 沈颢《画麈》云:“临摹古人,不在对临而在神会。目意所结,一尘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议”。见:《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页。
[134] 同上第237页。
[135] “八大山人已经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彪炳于世界画史,所有的人都赞美他,那是由于八大山人在临摹宇宙万有时,是那样天才地贴近着宇宙本体,以至使我们恍觉八大山人的画便是天地大美的本身。然而天地大美却只在极度个性化了的伟大艺术家那儿才一现它的光华,艺术和宇宙本体的辨证关系在八大的画中我们得到非常清楚的了解。”见:范曾《范曾临八大山人》序言,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
[136] “能脱手落稿,杼轴予怀者,方许临摹。临摹岂易言哉!”(邹一桂《小山画谱》)关于“译解”之论,见:吴甲丰《临摹·译解·演奏——略论“传移模写”的衍变》,《中国文化》,1990年第2期,第47-53页。
[137] “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见:郑板桥《板桥题画》,《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48页。
[138] 《庄子集解·外篇·山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2页。另:《列子集释·黄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页。
[139] “画无常工,以似为工;学无常师,以真为师。故其措一意,状一物,往往运思,中与神会,仿佛焉若驱和役灵于其间者”;“学在骨髓者,自心术得;工侔造化者,由天和来”。见:白居易《画说》,《全唐文》,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册第6912页。
[140] “蔬果最不易作,甚似则近俗,不似则离,惟能通笔外之意,随笔点染,生动有韵,斯免二障矣。”见:恽寿平《瓯香馆画跋》,《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9页。
[141] 沈括以董源和巨然的画为例,指出要从笔墨中欣赏秋岚远景中的江南真山,“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象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至于董源《落照图》所描绘的真实晚景,村落杳然深远,而远峰顶上宛如有夕阳反照之色,此至微妙绝处则“近视无功”。见:沈括《梦溪笔谈》,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214页。
[142]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643页。
[143] 王昱《东庄论画》,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00页。
[144] “若拘于形体,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见:谢赫《古画品录》,《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2页。
[145] 王澍跋八大山人《鱼石图轴》,《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481页。
[146]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夫欲书者,先乾研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书。”王维《山水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欧阳询《书法救应》:“凡作字,一笔才落,便当思第二三笔,如何救应,如何结裹。书法所谓意在笔先、文后向思是也。”李华《二字诀》:“意在笔前,字居笔后。”荆浩《山水诀》:“运于胸次,意在笔先,则远取其势,近取其质。”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象应神全。”王世贞《艺苑卮言》:“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气不累法。”徐度《却扫篇》:“草书之法,当使意在笔先,笔绝意在为佳耳。”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二《题卧游图后》:“论文字者谓增一分见不如增一分识,识愈高则文愈淡。予谓画亦然。多一笔不如少一笔,意高则笔简,何也?意在笔先,不到处皆笔。”刘熙载《艺概·书概》:“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忙脚乱。”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 王原祈《雨窗漫笔》:“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郑板桥《郑板桥全集·板桥题画》:“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147]“意旨乱矣,外物役焉,岂能左手划圆,右手划方?夫用界笔直尺,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真画一划,见其生气。”“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直尺岂得入于其间矣。”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93页。
[148]《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39、91页。《安晚册》之三,《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20页。
[149] 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绘画大师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1798-1863年。)否认绘画的写实主义,认为完美的艺术形象一定是“画家理想化的追求”,认为写实主义在绘画和雕塑中比在文学作品中“更加可厌”,“纯粹的写实主义是没有意义的”。基于这样的思想,他提倡想象力,将之视为艺术家“最崇高的品质”。见:《德拉克洛瓦论美术和美术家》,辽宁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287、291页;另:《德拉克洛瓦日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561页。另:“没有一个画家能屏弃一切程式而‘画其所见’。”见: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150]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91页。
[151]汉乐府民歌多无深奥难解之义,没有辞赋的铺张扬厉、叹穷诉苦或者颂德歌功的利禄观念,只是“写实”,消歇诗思而趣味深远;“只是声音铿锵,并没有什么意义”。见: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但是,正因为它不以“意义”挂碍心中,却直握天趣,若《箜篌引》(《公无渡河》)便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好一曲天籁地籁人籁!
[152] 《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第812页。
[153]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见:王国维《人间词话》。
[154] “莎士比亚尝谓:‘人艺足补天工,然而人艺即天工也。’圆通妙彻,圣哉言乎!”见: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61页。
[155] 意大利晚期哥特式画家琴尼尼(Cennio Cennini,di Drea,约1370-1440年)即特别提倡写生,他认为“写生比一切范本都重要”,是“最完美的指导者,最好的指南”。见:《艺术大师论艺术》,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卷第287页。
[156] H·G·布洛克《美学新解》,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页。另:今道友信《关于美》,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2页。
[157]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521页。图样的构图和形象又见《双鹰图轴》(同书第4卷第863页)。
[158] 《桐鹤图轴》、《松鹤图轴》,《竹荷鱼诗画册》之二《鱼》,《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559、567页,第3卷第710页。
[159] 恽寿平《南田画跋》,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31页。
[160] 《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0页。
[161] 方薰《山静居画论》,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599页。
[162] 《山水花鸟册之五》,《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14页。
[163] “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 见:傅山(1607-1684年)《霜红龛集·家训》,《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61页。
[164] 李德仁《八大山人的艺术哲学》,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或见:《八大山人全集》第5卷第1129页。
[165] 《题奇石图》、《无题》,《八大山人诗与画》,第15、19页。
[166] “……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见:蔡邕《笔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页。
[167] 《评草书》,《东坡题跋》卷4,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218页。
[168] 《苏东坡全集》,前集卷二《石苍舒醉墨堂》,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4页。
[169]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于佛合。”见: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唐宋八大家文》,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651页。
[170] “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以字。元祐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籥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酣如雷。少焉苏醒,落纸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见: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29页。
[171]  荣格《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3页。“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并不是“大家都不对”,而是一个说明人类意识中共存的一种特性,这种共性的普遍性的客观精神,区别于“个人无意识”(personal unconscious)的个人经验层次的主观精神。那么,“意识”又是什么呢?我们的喜怒哀乐等感情、知觉、意识,都在大脑的支持下,其本质是什么呢?这的确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视觉意识”,又直接“视觉心理”相联系,影响着我们认识艺术的审美效果。见:[英]弗朗西斯·克里克《惊人的假说》,《第一推动丛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7页。
[172] 《石涛画语录·尊受章》,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5页。
[173] “往余与二三友,南山北山,金碧苍翠,参差溢目,坐卧其间,饮酒啸歌,酣后曳杖放脚,得领其奇胜。……”见:吴历《墨井题跋》,沈子丞编《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21页。
[174]“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见:米芾《书史》,《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册第973页。
[175] “学画至云林,用不著一点功力,有意无意之间,与古人气韵相为合撰而已。至设色更深一层,不在取色,而在取气。点染精神,皆借用也。推而至于利家,当必精光四射,磅礴于心手,其实与着意不着意处同一得力。学者无过用其心,亦无误用其心,庶几近之。”见:王原祁《麓台画跋》,沈子丞《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97页。
[176] “唐开元中,将军斐旻居丧,诣吴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吾画笔久废,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利,以通幽冥。’于是脱去縗服,若常时装束,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壮观。道子平生所绘,得意无出于此。”见: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359页。
[177] “抽象艺术以所有艺术形式中最新奇而独特的现代形式打动人,因而基本上和研究宇宙结构中所体现出来的形式因素和数的因素的艺术一样古老。”见:[英]赫伯特·里德《现代艺术哲学》,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
[178] “画家正在推动现代艺术的大发展,向抽象进军”、“朝着更多利用非客观价值的方向发展了”。“最伟大的艺术在三个方面领会形式:其一是造型和机械方面;其二是抽象和普遍方面;其三是人类情感的表现方面”。见:弗郎西斯·弗兰契娜、查尔斯·哈里森《现代艺术和现代主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74、275页。
[179] “原始人们尚未开化的心灵中,巫术又是一种‘不纯粹的艺术’(bastard art),作为一种精神活动,被运用于艺术实践中的巫术,体现了原始人的一种新信念”,弗雷泽把这种巫术解释为“非科学的艺术”。见:李永宪《西藏原始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4页。关于巫术与原始艺术,可参见高国藩《中国巫术史》,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0-21页。
[180] 英国18世纪著名画家贺加斯(William Hogarth,1679-1764年)在分析线的构成时说:“曲线,由于互相之间的弯曲程度和长度不相同,因此具有装饰性。直线与曲线结合起来,形成复杂的线条,这就使单纯的曲线更加多样化。”见:《美术译丛》,1980年第1期,第68页。
[181] 《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45页、第3卷第543页。
[182] 《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67页。
[183] 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中译本序,三联书店1988年版。
[184] “它要求在大得多的意义里那画面的‘绝对性’(即摆脱了一切),不仅是摆脱物象世界,也根本摆脱任何特殊的表达,摆脱感觉、情绪、想象,甚至任何特殊的形式。”见:[德]瓦尔特·赫斯著,宗白华译,《欧洲现代画派画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页。作者以阿尔多夫·霍采尔(1853-1934)、马列维奇(1878-1935)、爱尔·利西茨基(1890-1941)、蒙德里安(1872-1944)等画家为例,并引用歌德对艾克尔曼的话:“我要对你宣明一切,你在你的生活中大概都将证实它。这就是:一切在后退的和解体中的时代是主观主义的,与此相反,一切在前进中的时代是具有客观的方向的。”
[185]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186] 色诺芬《苏格拉底言行录》。见:[英]鲍桑葵(Bosanquet.B, 1848-1923年)著《美学史》(A History of Aesthetic),张今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页。“‘看不见的东西能够模仿吗?’这种提法至少是有启发性的,而且向绘画艺术索取‘表现力’的要求也是后代的理论的一个重要先声。”
[187] 《接踵而至的理想》,《欧美现代艺术理论》,吉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2卷第99页。另:布朗库西语:“把我的作品称之为‘抽象’的,都是白痴;他们称之为‘抽象’的,都是最真实的,因为真实的并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意念、事物的本质。”(见同书第244页)
[188] 《世界美术》,1982年第2期,第47页。
[189] 八大山人《藤月》,《花卉册》之十,《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27页。
[190] “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25页。
[191] “艺术与生活不是一回事,但应在我身上统一起来,统一于我的统一的责任中。”见:巴赫金《艺术与责任》,《哲学美学卷》,《巴赫金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从平凡中化出高贵,从丑陋中化出美好,这可不是小事”;“最伟大的艺术家大胆地运用他们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利”;“艺术就其自身而言是高贵的,因而艺术家不害怕平凡事物。”见:《歌德文集》,《世界文豪书系》,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卷第391页。另:“难道选择堂而皇之的题材的画家,仅凭这一点,就比那些只描绘农村场景的画家身价高百倍吗?”见:《德拉克洛瓦论美术和美术家》,辽宁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297页。
[192] “八大山人画荷的画面,不直接强调光与色,荷那生动的艺术魅力却跃然纸上。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表现虽有间接性,但这样依靠暗示和间接表现的艺术方式,是这位十七世纪中国画家的艺术形态,具有十九世纪法国画家莫奈作品所不能代替的特长。”见:王朝闻《神与物游》,《王朝闻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卷第467页。
[193]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194] “山水胜绝处,每恍惚不自持,强欲捉之,纵之旋去,此味不可于不知痛痒者道也。余画紫阳时,又失紫阳矣。岂独紫阳哉?”见:李流芳《西湖卧游图题跋》,黄宾虹、邓实合编《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册第594页。
[195]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196] “为了唤起并记录这样一种心境,这种心境是深深扎根于中国关于宇宙之本质的观念之中”。见: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页。
[197] 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5-56页。
[198] 《安晚册》之二十二,《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39页。
[199] “山下宛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聚林屋于盈寸之间,招峰峦于千里之外”。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11、21页。
[200]  《八大山人诗与画》第95页
[201] 宗炳《画山水序》,《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11-613页。
[202] “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见:沈约《宋书》卷93,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册第2279页。
[203] “怪石曾无谱,苍林岂易收。忘归直此地,不信画中游。”见:《髡残传世作品题识汇编》,《朵云》,上海书画出版社1988年版,第1期第110页。
[204] “不在刻画凸凹的写实上求生活,而舍具体、趋抽象,于笔墨点线皴擦的表现力上见本领,其结果则笔情墨韵中点线交织,成一音乐性的‘谱构’。其气韵生动为幽淡的、微妙的、静寂的、洒落的,没有彩色的喧哗炫耀,而富于心灵的幽深淡远。”见:宗白华《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205]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见《老子》第七十三章。河上公、王弼、傅奕、范应元及唐宋诸今本多如此,马王堆本损湮,景龙与周如砥本“失”作“漏”,《后汉书·杜林传》注引“失”作“漏”。
[206] “老子的学术,致力于‘从有到无’者多多,因为‘从无到有’在不同程度上,人人都在做,而‘从有到无’的见识和修养,则远非人人都具备。”见:叶秀山《道学通论·序》,胡孚琛、吕锡琛《道学通论:道家、道教、仙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207] 《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30页。上有题诗云:“到此偏怜憔悴人,缘何花下两三旬。定昆明在鱼儿放,木芍药开金马春。”又,题有此诗的画有多幅,另见者若《鱼图轴》、《小鱼扇面》,见《八大山人法书集(一)》,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56页。《小鱼扇面》画24条小鱼,左上沿为题诗,鱼如此小,空白如此多,纯“计白当黑”之道,颇见别趣。
[208]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见:《老子》第11章。
[209] “这个记号的出现是件大事。它是数学家的一大发明,不是发现;它是人类自由精神的了不起的自由创造。它看上去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代表,却非常有活力,有创造力。由于0的加盟,自然数列1、2、3……开始变得非常灵活,有生气,有魅力。”见:赵鑫珊著《人类文明之旅》,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下册第593页。
[210] [美]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
[211] 八大题《鳜鱼》诗:“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再求渊注处,料得晚霞多。”见:《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23页。另:八大题《鱼乐图卷》诗:“去天才尺五,只见白云行。云何画黄花,云中是金城。”见:同书第4卷第735页。另:八大题《游鱼图轴》诗:“三万六千顷,毕竟有鱼行。到尔一黄颊,绵绵吹上笙”。见同书第1卷第215页。
[212]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720页、第4卷第742页。
[213]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见:《老子》第42章。
[214] 《老子》第28章。
[215] 范曾《画外话·知白守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216]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80页。
[217] “鸡谈”为辩智,用晋人宋处宗与鸡谈论之典;“虎谈”指逞勇;“食牛”则用《尸子》“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之典;“芥羽”是撒芥末于鸡羽以激发其斗志;“童仆”为斗鸡儿;“归放南山”乃呼唤和平,停止争斗。寓意相近的诗再如《题崖下双鹑图》:“竟作一日谈,胸怀若雄雌。黄金并白日,都负五坊儿。”意思是本想养大使之争斗,没想到它们天性和睦相处,于是“五坊儿”白花了金钱和时光。画见《安晚册》之二十一,《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338页;释文见:《八大山人诗与画》第75页。
[218] 《孟子·尽心下》。
[219] 《八大山人书画集》下册第236页。
[220]  《八大山人全集》第1卷第171页。
[221] 《庄子集解·内篇·应帝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5页。
[222] “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见:《庄子集解·外篇·天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7页。
[223] 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41页。
[224] 刘熙载《艺概·书概》,同上第690页。
[225] 《老子》第二章。
[226] 这便是视觉心理学(psychology of vision)中所谓的“格式塔”(gestalt)现象,即各个部分之间相互影响,是一个有机整体,其作用大于各个部分的“和”。“格式塔学派”还有一个称为“简洁”的普遍规律,即大脑的视觉系统(visual system)有“优化”作用,把输入的视觉信息作出最简单、最规则和具有对称性的解释。大脑喜欢“最简单”的东西,因为它需要很少的信息,而不是更多的信息。“虚幻轮廓的感觉可能比真实的轮廓还真实。”见:弗朗西斯·克里克《惊人的假说》,《第一推动丛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41-60页。
[227]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228] 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229]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见: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66页。另:“有山根边岸水波亘望而遥,谓之‘阔远’;有野霞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见:韩拙《山水纯全集》,同书第627页。
[230] 《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496页。
[231] 同上,第3卷第538页。
[232]《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26页。
[233] “东方美术界从来不曾确立类似西方的权威性的透视原理,因而也不曾像西方绘画和笛卡尔与康德的哲学那样,使观察者与客观世界分开而被动地置身在外,从那里向内张望。”见:[美]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2页。
[234] 《庄子集解·杂篇·外物》,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2页。另:《庄子集解·杂篇·庚桑楚》,第203页。
[235]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66页。
[236] “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见:《园冶全译》,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26页。另:李渔论居室窗栏有云“取景在借”,见:《闲情偶寄》卷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7页。
[237]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页。
[238] “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15、21、22页。
[239]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见:王夫之《薑斋诗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下册第19页。
[240] 《庄子集解·内篇·人间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6页。
[241] 《庄子集解·外篇·山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2页。
[242] 陆机《文赋》,《文选》第2册第7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43]“运实于虚,无虚非实”;“虚中运实,柔内含刚,此笔法也”;“浅人观画,往往误以设色细谨为气韵,落纸浮滑为生动;不于笔墨章法先明实处之美,安能明晓画中之内美尤在虚处乎?”见:赵志钧编《黄宾虹论画录》,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130页
[244] 《竹荷鱼诗画册》之四《鱼》,《八大山人全集》第3卷第711页。
[245] “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能实,是在笔墨有无间,衡是非、定工拙”,“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见:方士庶《天慵庵随笔》,丛书集成本序号第1639。
[246] “有墨处,此实笔也;无墨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等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实者实之,实者虚之,满幅皆笔迹到处,却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上。”见:孔衍栻《石村画诀》,俞剑华编《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下册第976、978页。
[247] 秦祖永《桐荫论画》,《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01页。另:“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矣已。”见:恽寿平《南田画跋》,《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0页。或《瓯香馆画跋》,《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8页。
[248] [明]王世贞(1526-1590年,字元美,号凤州、弇州)《艺苑卮言》,《中国学术名著提要·文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64页。王世贞的“气从心畅”、“神与境合”之主张,后为清人王士祯(1634-1711年,字子真、贻上,号阮亭、渔洋山人)所接受,发扬为“神韵说”,所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泊”是也。见:《渔洋诗话》,同书第683页。
[249]“……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也。”“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93。在论及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的差异时,宗白华先生曾指出中国画特具独特的宇宙观点与生命情调,而其实现却是在于“各式抽象的点、线渲皴摄取万物的骨相与气韵,其妙处尤在点画离披,时见缺落,逸笔撇脱,若断若续,而一点一拂,具含气韵”。见: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4页。
[250] “绘事要明取予。取者,形象仿佛处以笔勾取之,其致用虽在果毅,而妙运则贵玲珑断续,若直笔描画,即板结之病生矣;予者,笔断意含,如山之虚廓,树之去枝,凡有无之间是也。”见:李日华(1565-1635年)《紫桃轩杂缀》,《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页。
[251] 《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第78页。
[252] 同上,上册第49、73页,下册第290页。
[253] 同上,上册第17页。
[254] 同上,上册第53页。
[255] 颐藏主编《古尊宿语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下册第701页。
[256] 米开朗基罗说:“……科学上的高贵抱负,只能是属于那种头脑里懂得什么叫作好,以及懂得能在多深程度上进入此种美好境界的人”,“在绘画上究竟是追求高级的领悟,还是满足于低级的领悟,两种抱负之间存在着极为明显的区别,这确实事关重大”。见:《国外美术资料》,1978年第4期,第20页。
[257] 颐藏主编《古尊宿语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下册第606页。另:“理为智之对象,境为神之对象;智与神为能,理与境为所。‘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即是知对象之能与对象之所,冥合不分;不分而又自觉其是不分,此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见: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44页。
[258] 《中国古典美学丛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上册第245页。
[259] 唐志契《绘事微言》,《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32页。
[260] 恽寿平《瓯香馆画跋》,《中国学术名著提要·艺术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9页。另:“古人用笔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布置一角,已见繁缛。虚处实则通体皆灵,愈多而不厌玩,此可想昔人惨淡经营之妙。”
[261] 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41页。另:“将疏密虚实,大意早定,洒然落墨,彼此相生而相应,浓淡相间而相成”、“密而不嫌迫塞,疏不嫌空松;增之不得,减之不能,如铸就,方合古人布局之法。”(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论《布置》)黄宾虹亦特重视笔墨的虚实、疏密与繁简,在题画中常有论述。“程青溪言‘画不难为繁,难于用简’。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之以笔。此石溪、石涛之所难,而渐师得之,举重若轻,惟大而化”;“龚半千言‘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古人重笔法,而不论繁简,繁简在意,不在貌也”;“简笔山水,须有千岩万壑之思,以少许胜多许法也”;见:赵志钧编《黄宾虹论画录》,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130页。
[262] 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四《龚半千画册》云:“画有繁简,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题石公画》:“予告石溪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见:钱钟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另见:恽寿平《南田画跋》,沈子丞《历代画论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30页。另:“……洁则抹尽云雾,独存孤贵,翠黛烟鬟,敛容而退矣,而或者以笔之寡少为简,非也。”见:恽向《玉几山房画外录》,《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5页。
[263] 《书》曰“尔唯风,下民唯草”,至于《论语》则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前者则为“简约体”,后者为“繁丰体”。主张“简”者若陆机《文赋》云“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若方苞《与程若韩书》云“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支持“繁”者若王充《论衡·自纪篇》云“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世用者,一篇无补。如皆有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又有“繁”与“简”并重者若欧阳修《与徐无党书》云“著撰苟多,他日更自精择,少去其繁,则峻洁矣。然不必勉强,勉强简洁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若顾炎武《日知录》十九云“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参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第251-253页。
[264] 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第四十》。
[265] “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
[266] 李渔《闲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2页。
[267] 黄宾虹《与傅怒庵书》,赵志钧编《黄宾虹论画录》,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29页。
[268] 《八大山人全集》第2卷第4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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