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其人其画|徐乐乐]

酋长秘书

与人为善 与画为恶—周京新其人其画

    作者：徐乐乐
　　周京新何许人也？一个颇让人费些思量的问题。好人。只是好得有些滴水不漏，令人疑心是否有伪装。日子长了，发现任何想剥去伪装的企图都是枉然。剥去之后仍是伪装，可谓伪装到了牙齿，伪装到了骨子里啦。
　　比如从来不议论人。背后都不议论人，令我辈碎嘴子们不服气，只好归之为：谨慎，太谨慎了。再比如孝顺父母，这四个字在他那里绝不是随口说说这么简单。八九年前，父亲中风，他先是守在医院，后来又曾接回家住，听好几个南艺的人说起他照料父亲：“背上背下，真不简单。”是不简单，五层楼！算得上壮举了。接下来是持久战般地牵肠挂肚，奔波操劳。我原以为他是独子，后来知道不是，但父母就愿意指靠他，这一点很说明问题了。记得多年前的一次外出写生，途中闲聊忆旧，周京新说起小时候调皮，曾被父亲捆起来狠打。众人不信，有这样的父亲？他辩说是真的，还做姿势，表明是五花大绑，让人怀疑是革命电影看多了，英雄梦圆到这里来了。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既然有一位行伍出身的严父，调皮儿子少不了会吃些苦头。如今“时过境迁”，但儿子仍然伺候床边，仍然背上背下，这样的孝子，还有什么话说吗？就差没卧冰求鱼了。
　　会说话。朋友聚会时他一般不争唱主角，但时有妙语，引人捧腹。用南京话说：起兴。遇人发火，不慌不忙，笑嘻嘻，待气氛缓和了，方说：下次要备好灭火器来云云。也包括会和稀泥。记得某次一个小型集体画展开幕，本人因故姗姗来迟，误了开幕式，引起主办人发火。因遭训斥，我也发火，局面眼看要炸。周京新这时插嘴了，半真半假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因为你来迟了，错过了接见好几个大人物呢。有老外，有款爷，都是来买画的，你可亏了哦。”其他人于是也顺势劝架。虽然明知有诈，还是不由得我转怒为喜了。
　　会唱歌，会学舌。有一副好嗓子，能唱京剧、民歌，也会唱通俗歌曲，有语言才能，会说连云港版的评书《沙家浜》。这些还不稀奇，稀奇的是沉得住气，有绝活而不急于表现。偶尔露一下峥嵘，于是效果奇佳。是因为修养好城府深呢，还是天生不想出风头？这一点有待考证。
　　还会理家。他画的那种画大家都知道，同样画种的人家恐怕连天花板都甩黑了，可是瞧瞧他的画室，格格正正，一尘不染，连画桌也整齐得不近人情。夫人也娶得好，漂亮贤惠，女儿也生得好，好得近乎温顺胆怯，又让人怀疑，是不是受乃父压制了？至少这一家夫权当道是有物为证的：夫人是位服装设计师，可属于她的桌面只有二三尺，还缩在阳台的一角。可是你不要以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真会有反抗，这一家三口子可是出了名的互敬互爱呢。
　　下面说到正题：画画。画画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到了周京新这儿，却大有说头。早年， 早到周京新刚“出道”的年头，我很不屑于他《水浒组画》中的人物造型，不仅丑，而且恶，瞧那根猪鼻子！岔气，犯规的东西。他却从来不同意，至少，表面上不同意（直到现在谈及此事时，他仍不置可否，还绕着弯说，有多少多少人喜欢他那时的画。这叫打岔），后来还是改了，过程是悄悄的。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他画上的进步突飞猛进，着实令人跌破眼镜。
　　湖北美术出版社要出一本人物线描集，曾委托周京新组稿，一日前往周家交稿。这回他要“显派”了，神气地念叨着：看看我的线描！拿出一叠纸片，尽是些廉价的白报纸，裁成四五寸见方，约摸十来张，密密地用圆珠笔勾满人物，笔笔力透纸背以至于立体凹凸。只见人挤人、人叠人，脑袋、胳膊、腿和衣纹混成一片，仔细看还真不缺胳膊少腿，甚至根根手指头和片片指甲盖都交代到了。但此间人物个个看上去像“地痞流氓”，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牙齿一颗颗历历在目。衣纹部分显然是他的兴奋点所在，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盘根错节，断裂处重重地留下圆珠笔的油点，直接让我联想到阴暗的林中空地上，掀去一层地皮，显露出来曲里拐弯的蚯蚓洞的痕迹。全是闭门造车，却也细节饱满，这细节从哪儿来？生活、图片、电影、想像？十几张纸看下来并无破绽，想到抽屉里还有成倍于此的纸片，厚厚的速写簿里也爬满了这样的蚯蚓线，不由得令人汗毛直竖，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他的恶气全出在这里了！那是多么强烈、多么饱满的一腔恶气，才能使他这样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在纸上撒野过瘾啊！
　　再看他的水浒人物，画男的—要么横眉立目，尖嘴猴腮；要么猪鼻牛眼，歪头邪脑。胡子头发汹汹然不算，胸上有胸毛，肚皮上有肚毛，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也画美女—一张大白脸，眉眼浪荡，一张小嘴，生得既饱满又尖刻，描得死黑，那意思是告诉你涂了鲜红的口红。不过，还确确实实算得上美女。
除了古典人物，他还画一种现代人物—“水墨雕塑”，四尺六尺整张，黑黢黢一团。开始看不出什么名堂，难为他一直坚持，居然也成了气候，被北京的“腕儿”们邀去展览，被外国佬相中去展览，被理论家提名、推介、发表，等等，总之是得到了承认。好比自己使劲去堆个山头，久而久之，终于堆成，并终于占山为王。坚持就是胜利？非也—我后来才知道，这实在不干“坚持”二字什么事，他手下生来就没有什么“正派”人物。第九届全国美展上有他一幅巨制，题目叫做《战洪图》：一大片歪邪邪的人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这位仁兄逮着机会就要过他的所谓“水墨雕塑”瘾。结果，若不是因为众多评委坚持革命立场，说不定又让他混上个金奖银奖的。唉，这世界真进步了，早二十年，这样糟蹋英雄形象，有他的日子过吗？
　　艺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这是老话了，在周京新这里是化丑恶为神奇。不过，我很不情愿把神奇二字给他，未免太抬举他啦。确切地说，在他身上暗藏着一种儿童般的痴迷、一个坏孩子般的顽皮劲头，瞧瞧经过他摆弄的人物都变成了什么模样？可以用漫画卡通手法来绘制一个短片，片名：周京新。第一景，一个谦谦君子；第二景，开始画画了，表情变成狰狞状；第三景，画到酣处，头上长出了魔鬼的角，牙齿变长，样子极可怕；第四景，画完了，又恢复原状—一个谦谦君子。
　　（来源于《二十一世纪主流画派 周京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