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行为艺术]

黑客

行为艺术
作者：吴亮
　　读刚刚寄到的《艺术世界》中的两篇文章，一篇是金星的《我是中国最大的行为艺术》，另一篇是张和桓郭文景的对话《艺术有力量吗？》其中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所谓行为艺术。金星说自己是行为艺术不过是说笑罢了，她借以表明自己对中国的行为艺术的不满。对行为艺术不满的还有郭文景，当然还有我，差别在于我的不满和他们的不满理由是不一样的。 郭文景追寻意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让张桓招架不住，其实如果换成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张桓的行为艺术之所以是艺术，是由于他的模仿--模仿自虐狂，模仿瑜珈，模仿特异功能，模仿吉尼斯记录，而模仿恰恰是艺术的一个主要特征。虽然张桓的行为可以归入艺术范畴，却并不等于他是有价值的。问题不在于张桓本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环境出了问题。像赵本山那样的东北混混如果不上中央电视台，和他的老乡就没有什么两样。东北农村这样的油嘴子真是多极了。类似张桓的行为在疯人院的病历档案中比比皆是，因为它们是病人所为，所以只具有临床分析的价值。一个正常人的佯狂之所以不进入临床病例而成为艺术史的一个个案，差别只在于它们分别属于医生管，还是属于艺术评论家管。
　　身份的确认对行为者的行为进行归类,关系实在重大.金星惊世骇俗的变性行为没有被记载到行为艺术史中,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如果哪一天换了张桓把自己的睾丸割掉,那才是举世瞩目的行为艺术。哪怕张桓割掉脚趾头,也会引起媒体的关注和报道.为什么?因为张桓的身份已经是公认的行为艺术家,只要他宣布他的一个行为是艺术,那就是艺术。没什么好争辩的。
　　行为艺术在当今的意义已经蜕化成是否具有新闻报道的意义。一座城市某一天有一百对新娘新郎结婚伴随着《婚礼进行曲》走进教堂，多么美好的一天，但谁会报道这样的好事呢？如果在举行婚礼的教堂旁边一个失恋的疯狂男子杀死了试图逃离他的女人，新闻记者立即会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比警察还要起劲，你能说是因为这件事具有比人类的神圣婚姻更具有价值吗？人喜欢看丑陋疯狂的事情，这不仅仅是新闻的秘密，也是行为艺术的秘密。
　　我曾经亲眼看到一个人用打火机烧自己的手掌三分钟之久（和张桓裸体趴在冰上比比怎么样？），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著名的美国人胡迪尼把自己关在密封的箱子里沉到水里近一个小时（和张桓计划把自己关在可以透气的铁箱子里比比怎么样？），还在《环球》杂志中看到南美的一个土著人和几万只马蜂同居一室（和张桓蹲在厕所里浑身叮满了苍蝇比比怎么样？），为什么我们从来不认为他们是行为艺术呢？因为这三位分别是气功师、魔术师和巫师。张桓什么都不是，所以就注册成为一个行为艺术表演大师。谁会对这种荒谬的文化环境和由此产生的荒谬艺术提出疑问呢？看着一个光屁股的人在街上走，投去的不是鄙夷的目光，而是敬佩的目光，为什么？因为舆论和海报告诉他光屁股的是艺术家而不是流浪汉。人们都被舆论和海报控制住了，其实安徒生笔下的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倒是裸体行为艺术的始作俑者，应该为他翻案正名，是时候了。
　　人世间有许多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捅破最后一层纸。我有两位朋友，宋海冬和周铁海。以我的经验，在他们和周围人的理解之间，就有着一层薄薄的纸。许多次我想捅破它，最后还是对自己说：算了吧，他们也真不容易，毕竟他们都是些聪明人。周围的人比他们笨，那是别人的事情。大家凑在一起做游戏，一个人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久而久之，这个角色就固定了，其余的人围着他们转，谁要是突然闯进来，指着这个角色大声说：你不是！你给我出来！他就把场子给搅了。游戏的人会把闯入者赶出去，或者把那个角色赶出去。总之，是一件扫兴的事，算了吧。
　　宋海冬念了几年经吃了几年素，一度让周围的人觉得他深不可测。仪式感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为了减肥而吃素是一个俗人，如果他为了佛而吃素，他就超凡脱俗了。 周铁海的画画得很糟糕，但据说是为了一种观念，糟糕就成了一种风格，如同为了减肥还是为了信佛，不会画和故意画得拙劣之间的区别无非是有没有找到一个时髦的说法。怪不得见多识广的外国评论家说周铁海"具有想象的战略"，真让我大开眼界。 安徒生在欧洲发现了围观者万人空巷争睹穿新衣的皇帝，他们的后裔中就有当今活跃的艺评家。
　　沉默是面对花里胡哨新仪式的起码礼貌，但这是一个不幸的文明错误。观看者和聆听者面对一幅画或一句话，观看者和聆听者已经被赋予了发言权，不过出于礼仪出于生怕被人讥讽为无知，出于不去搅局的顾虑，他们一起选择了沉默。只有说好话的人在里面天花乱坠，观看者和聆听者则报以掌声。不就是一个派对吗？何必去较真？上当受骗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不定他还真是个好东西，只有上帝知道。
　　下起了暴雨，雷声隆隆夹着闪电，从十二层的窗口看下去，马路上顷刻间积水成河，浸泡在雨水里的中心城区使我想起狄更斯笔下两百年前的伦敦。噪音、肮脏、灰尘、拥挤，处在前工业时期的繁荣和无序的洗礼之中。我看到的这个庞然大物只有此刻才存在。艺术圈的是是非非如同在城市角落里游走的谣传和流言，它和晚报的意义相似--我们传播它们议论它们，正像市民读报之后饭间茶余的闲聊，这堆眼皮底下或远在天边的艺术界杂闻。无所事事中我突然想起了苍鑫，他和我相识已有好几个年头。那时他住在中国行为艺术的发祥地北京东村，生活很艰难。苍鑫来找我的那一年脸上还刻画着愤怒青年的表情，他把他的行为照片一张张拿出来给我看，我记得场面刺激，有种对"伤害"的敏感和对"损毁"的偏执。去年我们再次见面时苍鑫已显福态，除了发型和装束仍很"边缘"，面部表情中已经不见狂热，还时不时流露出难得的柔和微笑。 苍鑫的注册商标是他的"舌头"，他的形象永远和伸出的舌头连在一起。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假冒的苍鑫因为你没有把舌头伸出来。虽然我们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但我至今尚未完全弄明白他的"舌头传感器"到底拓展到哪些区域，又有哪些新发现。世界中的任何事物苍鑫都可以拿来舔一下，但在我们看来它们不过是一幅摆姿势的图像，我们自己的味觉和舌触感并没有随之扩大感官世界。
　　行为艺术的本质也许就是对习以为常的行为意义不断进行拆构和消解。也许苍鑫要强调的就是把舌头从味觉的操控下解放出来，正像张桓要把躯体从享乐的枷锁下解放出来。但是解放是否意味着另一种强制和奴役？就如苍鑫必须舔下去，张桓必须自残下去一样。
　　（吴亮 作家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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