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为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而奋斗]

老渔翁

为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而奋斗

来源：《城市中国》08
文/杨小彦
一座城市之所以需要公共雕塑的理由

  我尝试列举一座城市之所以需要公共雕塑的理由：
  1、城市不仅是居住者的聚集中心，更是文化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仅由城市的外观来描述，由城市的天际线来叙说，更重要的是，它要由坐落在城市各个空间节点上的公共雕塑来定义。
  2、城市是有中心的。一般而言，城市的中心一定伴随着相当规模的公共空间，并使之成为全体居民自由交流的场所。在这个公共场所中，公开树立的艺术品可以有助于人们的相互认同。
  3、公共空间不仅存在于城市中心，还存在于城市各个不同的社区。社区的公共空间也同样需要合适的艺术品来建立名声，寻求定义。   
  4、社区与社区之间还有转折性空间的存在，同样构成一个公共性的场所。在这样的场所修建公共艺术品，同样起到了推广文化的作用。
  5、况且，城市必然是那些庞大的公共组织和强势经济集团的所在地，他们不仅要通过雄伟的大楼来体现自身的价值，还必须通过若干艺术品的诠释来证明其强大的实力。结果是，各公司或商场门前的空地，就成了争奇斗艳的公共艺术的集散地，每天向路人讲述着享受与财富的内涵。
  6、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是：人们不能想象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会是什么样的城市。人们会说，那是一座没有文化的城市。而没有文化的城市，它还会是“城市”吗?
  可能还有更多的理由来说明一座城市为什么一定要有公共雕塑。但我觉得，以上六点也已经足够证明，城市没有公共雕塑，的确是有问题的。
为什么人们会认为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是没文化的城市
人们为什么会觉得一座城市非得有公共雕塑呢?外国的我不谈，我就谈我所熟悉的广州及珠三角地区。
    我也尝试列举若干理由如下：
    1、广州是羊城，越秀山上的五羊雕塑，给这个传统定义增加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五羊是广州的象征，五羊雕塑就自然成为所有来广州的人必须留影的地方，也成了全体广州人认同的符号。有谁怀疑过这一点吗?哪怕我们都知道所谓“五羊”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如果没有五羊雕塑，“羊城”这名称就会出现命名危机。同样的情况出现在珠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座“珠海渔女”的雕塑立像，使珠海的“传说”成为眼前的事实，哪怕原来这个传说稀薄渺茫，也没有问题。今天没有人会怀疑珠海的原意就是那座立像的主题。
    2、1976年以前的广州，公共雕塑极其稀少，仅有的几座，其目的是要表达重大的政治概念。关于这一点，似乎没有人会怀疑。延着这个思路下来，到了文革，个人崇拜达到高峰之时，于是就出现了把“解放纪念像”砸掉，要换毛泽东立像的事实。当然，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毛的立像没有安装起来，所以，文革一结束，“解放纪念碑”就重新安装起来了，虽然风格和原来那座大异其趣。
    3、城市没有雕塑等于没有文化，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概念，要得益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开放，众多雕塑家到了欧美各国，逛佛罗伦萨，逛罗马，逛巴黎，逛阿姆斯特丹，逛华盛顿，逛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他们惊异地发现，所有这些名城，一定伴随着著名的雕塑，甚至连公共墓地也摆满了让中国各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师生们惊叹的雕塑。一句话，他们蓦然发现，原来把雕塑树立在各种公共场所，才是雕塑之所以成为雕塑的原因。雕塑的伟大在于它让伟大的城市变成更加伟大。
    4、雕塑界在问，接着艺术界也在问，然后市民们也跟着问：我们的米开朗基罗呢?我们的贝尼尼呢?我们的罗丹呢?我们的马约尔呢?
我们的布朗库斯呢?我们的摩尔呢?
    5、关键是，城市的领导也跟着问?我们的雕塑家呢?他们在哪里?他们就在雕塑院，在美术学院的雕塑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6、为了使一座城市能够被艺术来“定义”(像羊城和珠海那样)，雕塑家们出动了，他们碰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碰上了过去几十年所出现的公共雕塑的空缺。他们摩拳擦掌，终于用不太长的时间，让整个珠三角，让全国各座城市，都涌现了千奇百怪的公共雕塑。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公共空间，终于填满了各种据说是艺术的、由水泥、玻璃钢、石头、青铜或不锈钢组成的物品。
    7、结果是，人们不再说我们的城市没有文化了。恰恰相反，我们的城市因为层出不穷的公共雕塑而变得很有“文化”。少有人怀疑这一点，所以相反的理由，也就是本文题目所呈现的主题，反而受到质疑。因为，照上述逻辑，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等于没有文化。
    今天，稍微富裕起来的城市中产阶级们，他们才不会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化的城市或社区中呐!
    这个问题比较尖锐，讨好的可能极低。
公共雕塑是一种艺术还是一门经济
    因为在我看来，艺术就概念而言，是个难以准确定义的事情；就趣味而言，是个无法完全统一的存在。普通民众再有高明的修养，对于他们来说，雕得像个什么东西，要远远好过不像个什么东西。
    然而，仅仅像个什么东西，就愁死了那些修养充盈的雕塑艺术家们了。
    但是，艺术难以定义并不等于公共雕塑就没有可以共同认定的方式。各方人士其实心知肚明，公共雕塑明摆着就是一门经济，它不知养活了多少制作工人，弄富了多少公共雕塑艺术家。本来，即使艺术不好定义，但艺术家的特立独行似乎一直受到业界的首肯，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价值依据之一。   
    但是，一旦公共雕塑成为一门经济，不管如何儒雅达观，如何学富五车，艺术家都必须去“接活”。
    结果，在个人趣味和接活之间，就出现一个深刻的悖论：究竟是接活为主，还是坚持个人趣味为主?表面来看，那些被称为“大师”的项级人物，似乎可以坚守个人的趣味。但是，在甲方乙方之间的博弈，又有谁知道呢?
    反正，事实是这样的：绝大部分公共雕塑显然都包含着某种讨好的成分。也就是说，如果缺少一个合适的公共语境，公共雕塑的讨好是无法回避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公共雕塑就是一种公共的讨好。
    但是，又因为公共雕塑是一门经济，这意味着博弈双方必有一方是投资方。我投钱，你接活，两者之间究竟是谁听谁的，真实的权力掌握在谁家的手上，应该一目了然。所以，公共的讨好也就迅速地演变成对投资方的讨好。而对投资方的讨好正在飞快地败坏公共雕塑作为艺术品的价值。同时，作为公共雕塑这一门经济来说，无法定价的“艺术”恰恰构成其暴富的基础，成为促进这一行业繁荣发达的原动力。也就是说，一方是投资者的品味，一方是无法定价的“艺术”，两相结合，便共同决定这门特殊经济的内在逻辑。
反对理由
    我将依次反驳上述理由。
    l、一座城市的文脉或文化首先不是靠它的公共雕塑来定义的，尽管某些著名作品会为这座城市增光，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或为了佛罗伦萨的光荣，罗丹的《思想者》也为巴黎增了光。但这两座名城，首先是因为它们的历史而让人产生崇敬感。
    只要我们承认城市有自身的生命，我们就会发现，城市的面貌是综合的结果，而历史则是它生长的原点。
    2、当我们轻率地谈论用伟大的艺术品来加强彼此的认同时，我们一定要小心，要警惕我们的生活已经遭到侵犯这个简单的事实。
    当艺术品只出现在某些场合时，它的意义和出现在公共空间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出现在公共空间的雕塑，首先代表着城市的权力者们对这个特定空间的定义，然后他们通过这个定义来塑造城市居民的思维方式，从而让他们产生“认同”的错觉。
    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公共雕塑是具有潜在侵犯性的。这说明，所谓认同感往往不是自发的，而是外力巧妙运作的结果。
3也就是说，在公共场所矗立雕塑，是某种强势概念进入这个空间的一种普遍方式，普通人是无法抗拒这种进入的。不仅无法抗拒，甚至要被迫认同，然后就本末倒置，把进入者转变成自我。
    这就是“认同”的路径所在。
    4、转折性空间的问题和上述的一样。
    5、而最明白无误表达这种进入性和侵犯性的，就是传达强力集团和经济势力的标志，它们往往也称为“公共雕塑”。公共空间的民众性质就是这样被改写的，最后被剥夺的。   
    6、结果是，“公共空间必须具有公共雕塑”就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注入到千千万万的城市居民的脑海中，让他们压根就无法想象相反的事情，比如想象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这么一件事情。所以，公共雕塑表现在思维上，就构成一种思想的专制，并有效地形塑着城市上层的意识形态。第二部分就给出了几个例子，用以说明人们无法想象没有公共雕塑的现状。   
不可能实现的口号
    我的口号是：为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而奋斗。
    首先，为什么说“奋斗”?因为，在今天的城市语境中，反对公共雕塑肯定没有多少拥趸，相反会招来数量庞大的反对者。所以才要我们奋斗。
    其次，我们今天基本上找不到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尽管我没有详细调查过，但我敢肯定，只要有城市，就一定会有公共雕塑。
    所以，“为一座没有公共雕塑的城市而奋斗”，基本上就是一句空话，实现不了。
    但我还是要这样说，并用这句口号来表明，今天的公共雕塑已经让人讨厌到了什么程度，其中的暴富已经让人不可思议到了什么程度。
    粗鄙的写实让我们对雕塑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问题还不在这里。那些到处都可见到的、抽象的或象形的不锈钢雕塑，简直要让人窒息，以至于让我想起“不锈钢恐怖主义”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们受到“不锈钢恐怖主义”的侵害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可闪亮的不锈钢仍然一座接一座不知疲倦地站立起来，占据着本来就够可怜的公共空间。
    基于此，为什么我们还不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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