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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森:顾东言西的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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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17 13:3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2011年11月10日、11日两晚,我坐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感受魂飞天外。这是西蒙·拉特带柏林爱乐来北京演出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和马勒第九交响曲。除了歌剧,我其实很少听音乐会,因为知道易厌倦又贪睡的自己肯定会睡着,只有歌剧的丰富性(交响乐队、独唱、重唱、合唱、舞蹈、灯光、布景等等)能让我一直保持注意力,我承认这多少有点俗气。虽然也爱纯音乐但我觉得在家里用HI-FI就能搞定的事真不用那么费劲。但这一次不同,我早早提前几个月订好了票。因为……

这俩人和这两部作品对我有点特殊意义:首先,他们是我听古典音乐无数年后几乎最后爱上的。同是德奥路线传承又同在瓦格纳阴影笼罩下的俩公作品都冗长、繁复使人无法忍受。布鲁克纳还稍好一点,可能因为长期在教堂当乐师的关系所以并不缺乏层层递进的内在逻辑。马勒则不同,他和画家克里姆特一样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关系密切,显得有点精神分裂,让我觉得作品空洞错乱且骨质疏松。直到某一天,我的某根神经被触碰,一扇门打开了……其实开始是因为里面一些局部片段吸引我,然后不停向周边扩展直到我有耐心听完整个作品。其次,这两部同为编号第九的交响曲,末尾乐章都是与天国、终结、死亡相关的柔版(哪怕之前的谐谑曲、回旋曲多么恢弘高亢),它们都有着庞杂管弦乐群的声部变换,各乐器组的缠绵、纠结和挣扎,也恰恰都是因为这两个末尾乐章叩开那扇沉重的门让我进入它们的世界。

……10日晚的演出结束时,一股气憋在胸口、鼻腔全是血腥味,急匆匆穿过大厅往外走就有点hold不住了,末乐章旋律反复在头上盘旋,坐进车里便眼泪哗哗的……这时电话响了,一接是个朋友问点杂事,我擦着鼻涕勉强敷衍着心里骂“靠!打电话也不看点儿!”这噪音真的破坏了我此刻的“完美”。

……11日的马勒,和头天一样每个乐章间隙都有掌声,作品的完整性被频频打破。末乐章“像死亡那样结束”的柔版按道理应该在一片荒野般的沉寂中开始,但前个乐章结束时居然有个女人尖声叫“好”使得拉特在这“好”声的尾音里匆忙开始了像死亡那样结束……类似深沉叹息的核心主题经过23次变奏积聚起强大力量,在弦乐组气若游丝的尾音中,时间消失了……我自己只残存下模糊的意识身体也彻底消失了……经验丰富的拉特在尾音彻底消失后保持停顿、久久没落下高举的双臂,为场内赢得一刻难得的余音绕梁的延伸感。无论这些瞬间有多打动我,每个乐章间的掌声和那可恶的叫好却使这两场演出永远不可能成为经典,因为演出者和观众在这里是一个密不可分完整的“场”。回家在网上看阿巴多指挥马勒第九交响曲的视频,尾音落完,瘦削如骷髅的阿巴多肃立在长达两分多钟的鸦雀无声里,我盯着屏幕久久发呆……

第二天乐评舆论对破坏作品完整的现场杂音掌声怨声载道,有人写道“每个人性格迥异,有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追求完美,有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切都无所谓,对音乐会秩序的看法亦然。”他说得对,但我们处在哪种语境就要遵循哪种结构的规矩。专业人士有“完整”要求,普通中国大众则是“单曲”概念,看戏可以为一个亮相马上叫好。西方艺术是修房子搞建筑,我们是占“一席”之地。

一次有人问“从小受不了去美术班学画画,不喜欢画之前构图,觉得破坏了画画的神秘感和惊喜,想知道你的看法”,我回答“简单看是技术训练程序和个性的矛盾,深层次说是西方‘架构’和中国‘散点’的文化差异”。在四川美术学院上学时就听说天才何多苓画画是从局部开始、神童杨千素描从眼睛画起,从不构图。我们也都知道“滥竽充数”这个成语,南郭先生能混进三百人的合奏队伍糊弄齐宣王,而齐湣王喜欢独奏,在有“艺术家”独立个体意识的前提下,南郭就混不下去了。在中国文化里“合奏”只是个排场,类似“广东音乐”属于靡靡之音,做些背景,伴舞、伴餐、烘托气氛之用,登不得大雅之堂。琴、箫、笛、筝等独奏乐器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文人意味。柏林爱乐因富特瓦格勒、卡拉扬、阿巴多、西蒙•拉特而存在,我们只说富特瓦格勒、卡拉扬、阿巴多、西蒙•拉特而不单说柏林爱乐,因为这个团体是因那些个人的存在而伟大的。

现在看一件作品,无论原作和印刷品都是先看整体效果:整体构图、整体造型、色调。我们都听说过罗丹创作巴尔扎克像的故事:那双手如此完美以至于罗丹要砍掉它只为不影响作品的整体感。于是我冒出个疑问:局部真的不如整体重要么?

想象一下中国古人接受、观看一件绘画作品时的情形吧:……接过一件卷轴……徐徐展开……露出方寸之地……立马能判断“好画!”(其实这一刻在表象上和乐章之间的鼓掌颇似)……再卷起……揣回家……放在案头再次徐徐展开……鉴于桌案所限,每展开一部分,刚看过的段落就卷起消失……视点发展向下一段,这已不仅仅是我们理解的“美术是空间的艺术”,它几乎就要像音乐那样成为时间的艺术了!它是局部的不断扩展,而每一局部又相对完整而独立存在。无所谓整体,或者说局部成为进入整体的必需途径,再或者这个局部就是一个整体。局部笔墨不好就会使人对整体毫无兴趣,就像男人对女人的局部产生好感能发展出对她整个人的兴趣,女人对男人也一样。

其实布鲁克纳和马勒这两部作品前面的大段喧嚣铺陈对我来说都只是为最后柔版做的准备。就像德国电影《窃听风暴》经过冷静得近乎枯燥的漫长搭建,积蓄起的所有内在力量只为给片尾那句淡淡的“这本书是给我的”。与之相反,中国有个著名教诲叫做“开宗明义”,我们在诸多作品中均有领教: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岳飞“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不胜枚举,开篇第一句就彰显中心格局并马上感受到万千气象。

在卢浮宫面对《自由引导人民》、《梅杜萨之筏》,每个受过西方美术史教育的人都知道那个黄金分割、金字塔造型的稳定完美构图的科学性,但是,又有谁来解释《溪山清远图》、《富春山居图》、《清明上河图》的完美呢?批评家杭春晓这样评价中国传统视觉经验:看一看、闭上眼,再看看、闭上眼……脑子里综合出一种感受,局部和整体合二为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现在中国人接受美术教育时,浑然不觉这一切都是西方美术史教育的结果,什么是“美”什么是“不美”。张晓刚看了梵高博物馆,惊觉:梵高是个白种人!艺术无国界有很多局部的疑问,中国人不是我们学的素描里的那种解剖结构,我们的脸如此之平、如此微妙,而那么多艺术学子画着生活里的面孔,潜意识里却强化着他们的解剖结构:额骨、颧骨、鼻梁、眉骨、口轮匝肌、咬肌……甚至我们在很多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城雕毛主席像上能看见穿着厚重大衣的毛泽东背部的肩胛骨,因为它们“科学”它们“立体”它们“美”……

当代社会,这个由崇尚科学的西方文明为主体修砌起来的大厦,无论自然、人文都是“科学”的,都是有结构体系的。但是……万一基础是错的咋整? 而恰恰科学理论没有什么是永恒正确的。就连爱因斯坦、霍金都面临巨大危机,更别说早就疑窦丛生的牛顿和达尔文了。这个依仗消耗煤炭、石油、天然气为基础的现代工业文明会走向哪里?一般说法是:别杞人忧天,当石油用完前我们就会找到新能源。但我觉得人往往高估自己。小时候我特别崇拜科学家,那时全中国都在说“科学的春天”、“陈景润”什么的,报纸杂志也老登很多新发明新创造,一般小孩的理想都是长大要当科学家以至于我确实不好意思说想当画家,那时我真的认为人几乎就不会死了,死人的话无非是因为要么没钱治、要么 “那家”医院科技不行,总之肯定有个地方有尖端的高科技办法能治好。长大我才知道现代医学连人的基本生命结构都还没搞清楚;小时候知道人能登上月球遨游太空、人类能移居到其他星球无忧无虑地生活,长大才知道航天器的主体是庞大的燃料系统消耗着昂贵的地球资源只能把区区几个人送去太空兜一圈回来,由此耗费的巨资能拖垮庞大的苏联经济。人咋就这么笨呢?!电影《2012》里美国总统面对灾难的束手无策让人觉得人类多渺小多可怜。人定胜天?我们哪有那么强大!

有次欧阳江河说到和西方学者论及翻译的可能性,拿“树”举例,中文里和“树”相关的“树立”、“建树”意味着人的联想在于树干,是阳性的;而法语的树使人联想的是树荫、树叶的沙沙声,这是阴性词;俄语中联想的是农田、麦子、植物,是乡村词。于是沟通显得那么表面和不可靠,成为一种不可能。造物主让我们如此不同,而我们却在苦苦求同。并且,是谁向谁求同? 自五四以来我们抛开已有的那些家当,义无反顾投身到兴建伟岸大厦的行列中去时,浑然不觉原本的家园已在身后落败飘零。我想做建筑工地的逃兵、又不知道回头有没有遮风避雨的草棚,于是我在过去、未来之间徘徊,内心焦急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说得好听点是寻找家园的精神流浪汉,其实原本就是丧家之犬。

我们每个人在自己这个局部说着、做着、活着,这个作用点够大就会影响周围那些“点”,并接受其他“点”的影响,如果运气好能有所作为的话还能形成“面”。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各位先贤做好了各自的点,于是西方人拿着他们去砌高楼,但再宏伟的大厦都有轰然倒塌的一天,而那些基础的“点”会永恒独立存在。

意大利在今天算是“破败”的国家了,很多人不喜欢意大利人,觉得他们散漫、好吃懒做、贪图享受以及各种不靠谱,其实中国人和他们骨子里很像。这俩国家,一个是西方近现代文明的基础,一个是东方文明的代表,有同样辉煌的历史文化,人性也相似地散漫无规矩,不把东西当东西。或许就是这种感性基因造就了昨天的灿烂,也造就了今天对“修大厦”的无兴趣;或许因为他们脑子里深深知道:无论怎样,我们充其量只能是这些“点”,不过如此。

过去十年里,我三次坐在阿诺河边,不是“看”是“感受”着风景。我对自己说:慢点、再慢点,不要匆匆而过、不要等看照片才想起到过此地,停留、再停留,感受此刻此景。 这是乔托、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波提切利、提香、拉斐尔、但丁的城市,这是“大卫”的城市“天使报喜”的城市,“维纳斯诞生”的城市,“春”的城市……在这条贯穿佛罗伦萨的河边有暖洋洋的太阳,我迎着微风呼吸,看着河里的水狸、鸭子和鹭鸶高高兴兴地嬉戏,我在这些微小细节中感知这幢宏伟大厦里那些独立存在的微小的永恒的“点”,恍惚间感受着时光的流逝……流逝……

2011年11月25日于望京
原载于《芭莎艺术》201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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